“对,进京。”姜知柳点点头,举目望向北方一望无垠的天际:“一来南边的生意已经做的差不多,短期内想再有扩展,怕是难了,唯有去北方,才有所图。二来良师难寻,更何况李先生这样的大儒,为了烨儿计,我只能跟着李先生走。”
“嗯。”绿枝应了一声,低下眼皮,揪着袖口不说话了。
知道她心中所想,姜知柳握住她的手,眉眼露出温和的笑意:“舍不得阮淇,是吧?”
绿枝脸颊飞上两朵红霞,娇嗔道:“哪、哪有!”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几年阮淇对你的心意,我看在眼里,他是个良配。如今映雪已经能当事了,有她替你,我放心,你就安心去嫁人吧!”
“小、小姐”绿枝身子一僵,唰地抬起头,眼眶却红了。
迎着她的目光,姜知柳眼眶也是一湿,伸手拂了拂她的脸颊:“傻姑娘!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难道你还想留在我身边,当一辈子老姑娘不成?”
“”绿枝咬了唇,低下头,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下巴,落在姜知柳手背上。
姜知柳心头翻起一股潮湿,起身将她拥住,语声里多了几分感慨:“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我总不能误了你,现在水路、陆路畅通,你想来看我,总是有机会的。”
“嗯。”绿枝点点头,将头埋在她肩窝,声音却哑了。
这日之后,姜知柳便开始张罗绿枝的婚事,还给她准备了一笔丰厚的嫁妆,嫁妆足足装了十几车,还有不少铺面和田产,那牌面比起小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
得知这些,绿枝感动不已,少不得又抱着她哭一场。
一个月后,绿枝从扬州出嫁,姜知柳亲自将她送出宅邸,临行前,绿枝当着众人的面,朝她行了跪拜大礼,惹得她又红了眼。
一番依依不舍,终于将绿枝送走,望着渐行渐远的大红花轿,姜知柳心里百味陈杂,有绿枝终于寻得归宿的欣慰,也有主仆多年的不舍。
当迎亲队伍淹没在人海,她转眸望向北方,那里万里无云,瓦蓝的天空跟碧洗的湖泊似的。
“娘,你放心,烨儿会永远陪着你的。”手心一热,耳畔传来烨烨稚嫩的童音。
感受着手里柔软的小手,姜知柳低头,看着身旁已有七岁的小小男童,眼里泛起柔软。
:“娘知道,娘也会永远陪着你的,对了,三天后我们就要进京了,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拿的,都拿上。”
“没有了,烨儿早就准备好了。”烨儿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乳牙,灿烂的好似星辰。
姜知柳恍了恍,微笑道:“烨儿很想去京城吗?”
烨儿重重点头:“是啊,夫子说京城是我朝最富庶的地方,人杰地灵,有很多人文古迹呢。”
烨儿纵然早慧,却不过七岁的稚童,怎会对人文古迹那么感兴趣?他想去京城,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陆行云。
可他偏偏不说,不过是顾忌她的感受。
姜知柳心里似压了块石头,有些闷,面上依旧温然笑着,还摸了摸他的脑袋:“是吗?那到时候,娘陪烨儿好好看看。”
“好!”
说完,大手牵小手,朝里走,跨过门槛之前,二人却不约而同,朝北方的天际望了一眼。
到京城的时候,已是仲夏时节,天气炎热,蝉鸣阵阵,但烨儿丝毫不觉得难受,反而兴致薄薄,刚到提前置好的宅子安顿好,烨烨便吵着要出去。
逛的累了,两人便在茶寮里喝茶,刚喝了几口,耳畔传来旁人的说话人:“快看,是那个陆大人。”
虽然陆大人千千万万,可听到这三个字,姜知柳仍旧下意识看过去,见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扶着旁人的手往下走,那人身姿笔挺消瘦,清隽的面容染了风霜之色,如同饱经沧桑的寒松,虽正值壮年,却有种迟暮之气。
尤其是他那双眼眸,好似蒙了层灰蒙蒙的雾,没有半点光泽。
是陆行云。
她眸光一滞,怔怔看着他。上次见他,他说过只是眼疾,很快就会好的,怎么看起来却像是
正疑惑着,旁人已替她问了出来:“咦,这陆大人怎么瞎了?”
“嘘,小声点,他一个月前就瞎了,听说前几日刚刚辞官呢!”
“辞官?他可是难得清廉的好官,这样也太可惜了吧?”
另一人叹道:“好官又怎么样?历朝历代,哪有皇上会让瞎子做官,且还是内阁大臣这样的要职?”
“哎,说的是,可惜,可惜了”陆行云官声在外,得知他辞官了,众人纷纷惋惜。
听着这些絮语,姜知柳心头蓦地一沉,握着茶杯的手随之收紧,她的目光随着那抹消瘦的身影而移动,直到对方上楼,消失在尽头,她始终没有上前露面。
上次陆行云只暂时视力模糊,都不想让她见到,如今这般,自然更不想见到她。
她转眸看向烨儿,见他依旧朝楼梯上望着,眼角泛红,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她心头一软,轻轻握住他的手:“你若想”
烨烨却摇摇头,咬着唇,低下头。
她叹了叹,拥住烨烨,静坐了片刻,便打道回府。夜间,姜知柳想着陆行云那双灰暗的眼眸,心里满不是滋味,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睡梦中,耳畔传来一声惊呼,她忙起身查看,才发现是烨烨梦魇了,满脸冷汗,不停地唤着“爹爹、爹爹。”
她心头似被针扎了一样,忙搂着他软语安慰,他这才安然下来。拂着晦暗光线下,烨烨柔嫩的小脸,姜知柳眉头一紧,暗暗做了个决定。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来准备了些礼品,带着烨烨直奔去了陆府。看到陆府的牌匾时,烨烨眸光乍亮,试探地问:“娘,这是”
“是陆家。”
姜知柳扬唇,拍了拍他的小手,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进了陆家,得知她来了,老侯爷和老夫人忙出来,看到烨儿时,老两口老眼一红,下意识去拉他,烨儿却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行了礼。
“曾祖父、曾祖母。”
“哎哎!”
稚嫩的声音落到耳中,老两口差点落下泪来,虽说他们和姜知柳生了龃龉,可烨烨毕竟是陆行云的血脉,祖孙之情是天然存在的。
将烨儿细细过问后,老夫人敛去喜色,朝姜知柳淡淡道:“不知姜老板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姜知柳并不生气,泰然自若道:“我准备定居京城了,烨儿又想念他爹爹,我带他前来拜见。”
她说的是拜见而非认亲。
老两口脸色一冷:“行云身子不适,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眉头微蹙,姜知柳还未开口,门外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祖母言重了,孙儿只偶感风寒,已经没事了。”
众人转头看去,见陆行云从门口走了进来,眼眸清澈透亮,没有搀扶任何人或者物。
老夫人眸光陡亮:“行云,你的”
陆行云咳了咳:“我没事,祖母你先陪祖父歇着吧,我有话对她们母子说。”
老夫人面上一僵,只好忍气吞声,扶着老侯爷进去了。
陆行云则步履翩然走进去,招呼姜知柳母子坐下。从他进来到现在,姜知柳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见他如履平地,丝毫不似眼盲之人。
“柳儿,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咳,没什么。”姜知柳掩嘴咳了咳,将疑惑藏在心底。
陆行云温然一笑:“方才你说你要定居京城?”
“嗯。”姜知柳颔首,低头,拂了拂烨儿的头:“烨儿的老师迁居京城了,且我的商行也得向北方扩张了。”
“嗯,读书之事的确重要。”陆行云微微一笑,眼底的光却黯了几分,虽然知道姜知柳不可能为了他而来,可亲耳听她这样说,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
寒暄了几句后,二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一时竟沉寂下来。陆行云望着眼前的女子,心头似被苍茫的雨幕淹没,漫起了潮湿与酸涩。
曾经至亲至密的两个人,却走到相顾无言,甚至都不会再起争执的地步,所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过于此吧
姜知柳看着他,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如云雾缭绕。
静默了许久,她牵起烨儿的手,告辞离去,刚转过身,身后传来男子试探的询问:“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姜知柳驻足,回眸浅然一笑:“会的,我会带烨儿来见你。”
“嗯。”陆行云抿了抿唇,眸底生起一丝复杂。她说的是带烨儿见他,却不是她来见他,两者的意味是有差别的。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烨儿来了,她总得来不是?既然能见到,又何需在意见面的缘由?
心底一松,面上顿时生出光彩:“我送你吧。”
姜知柳倒是大大落落,也没拒绝,由她送着离开了。
待马车远去,陆行云连忙转身,刚走到门槛,便哇地喷出一口血。旁边,冷月娘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一把扶住他,在他眉心扎了根银针。
“不要命了,就为了这短短一刻,值得吗?”
昨个晚上,她刚回京城,还没坐热呢,陆行云就赶过来,请她想法子让他短暂恢复视力,哪怕一刻也行。
她问了书庭才知道,陆行云昨天去茶馆的时候,虽看不见,却有所感应,问书庭是不是姜知柳回来了,他当即四下搜寻,还真让他看到了。
但陆行云却让他假装没看见,之后得知她回来,便直奔这里。
听了书庭的回答,冷月娘黛眉紧蹙,俏脸似拢了层寒霜,没好气道:“没有。”
陆行云失望而归,翌日,她去寻上门来,给他送了几颗药丸,并告诉他,服用之后,能短暂恢复一炷香的视力,但副作用非常大。
陆行云却如获至宝,对她感激不已。
而现下,陆行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笑意却淡若清风:“值不值得,原只在我。”
看他这样样子,她眸中一刺,冷冷将他推开:“疯子。”
之后的日子,姜知柳每个月都会带烨儿去见陆行云两次,有时在陆家,有时在外面,而陆行云每次见她之前,都会事先服用药物,获得短暂的视力,事后又一次不落地吐血,气的冷月娘放下狠话,以后再也不管他。
可自那以后,冷月娘却再也没有离开过京城。
至于陆行云,他打听到姜知柳的住处后,便时常去她家对面的茶楼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只为能多“看”她一眼,听听她的声音。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便是三个月,深秋的时候,城里忽然起了天花,不少大人和孩子都因此丧命。
姜知柳本想带着烨烨逃走,却因封城,没能成功。每日看着焚烧尸体城北的浓烟,她的心越悬越紧,只能将烨儿紧紧搂在怀里,用尽一切办法防护。
可终究,烨烨还是病倒了,起了一身水痘。
得知此事,陆行云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他进屋的时候,迎面飘来一股浓浓的中药气息,又苦又涩。
昏暗的屋里,烨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姜知柳趴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垂泪。
看到这里,陆行云犹如跌进谷底,浑身冰凉,胸口处似被刀在割着,揪心颤。
“柳儿”他颤了颤唇,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
听到动静,姜知柳抬眸,模糊的视线里是他担忧的面容。她一怔,下意识抹了抹眼泪,问:“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烨儿病了。”男子朝床上的小人儿瞥了瞥。
姜知柳鼻尖一酸,强压住眼泪:“你走吧,烨儿得的是天花,会传染的。”
陆行云却笑了,举重若轻道:“无妨,我小时候得过天花,而且”
他抿了抿唇,眼里泛起深深的愧疚:“我已经辜负过你们一次,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将你们抛下了。”
望着他深邃眼眸里的阵阵暗涌,姜知柳恍了恍,眼前的情形与记忆中自己求他留下,他却转身离去的场景交映重叠。那些记忆原本已经模糊,此刻却越发清晰起来。
胸口处海水漫灌,泛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感觉,似是怅惘,似是感慨,又夹了点潮湿。
她拢了拢拳头,深吸了口气,将推据他的话咽了回去,纵然她不再需要他了,可烨烨需要父亲。
她低头,看向烨烨因发热而通红的脸蛋,泪水再度打湿了眼眶。
消瘦的身影倒映在陆行云瞳孔里,蕴成巨大的哀恸与怜惜,他咬了咬唇,试探地伸出手,即将挨到女子肩头时,又拢成拳头,缓缓垂落。
“你放心,我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
“嗯。”姜知柳颔了颔首,声音很是压抑。
等了一阵,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二人转头看去,见冷月娘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遮着面巾。
冷月娘扫了他一眼,问:“怎么样了?”
“是天花。”
冷月娘眉头紧蹙,走到近前,替烨烨把了会儿脉,脸色一变,唰地站起来:“他病的太重,我治不了。”
姜知柳身子一软,泪水吧嗒吧嗒直落,陆行云忙将她扶住,眼眸揪成一团:“冷大夫,求你想想办法,烨儿不能有事。”
冷月娘抿着唇,眸中含了丝叹息:“自古天花便是不治之症,小公子年纪小,病症重,我无能为力。”
霎时间,陆行云似坠入了冰窖,刺骨的寒冷似利刃从四面裹挟而来,手脚顿时凉到极点。
姜知柳则脸色煞白,整个人像是魔怔了,手不停地颤抖:“不,不会的”
虽然她先前的大夫也这么说,可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可此刻,连冷月娘都这样说了,她心里最后那一丝侥幸也被掐灭了。
见她如此,陆行云眼眶一红,心里似刀在割着,他搂住她的肩膀,沙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天下最好的大夫找过来,烨儿不会有事的。”
“嗯。”姜知柳点点头,泪水却似洪水般,决堤而下,湿了他的衣裳。
望着两人,冷月娘袖中的手一紧,眸底掠过一丝暗涌,正要出去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不用找了,我已经找来了。”
三人愣了愣,纷纷看过去,见门口处相继走进来两个人,一人着湖蓝色长衫,面容端方,眉目朗朗,举手投足带着股斯文,另一人做郎中生的也俊朗秀气,做郎中打扮。
看到那郎中,姜知柳唰地站起来,眸中烁起一丝光彩:“杨大夫!”
那郎中正是当年将烨烨从鬼门关救回来的落英谷的杨大夫,而旁边之人,则是如今的陆衡,也就是改头换面的韩羡之。
陆行云下意识问:“你们认识?”
“嗯,当年就是他,治好了烨儿的疫症。”
闻言,陆行云也是眸光一亮,心底生出一丝希冀。他连忙上前,屈膝跪在地上,眼里满是诚恳与哀求:“杨大夫,求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犬子。”
姜知柳也跟着跪下,言辞恳切地哀求。
杨大夫忙将两人扶起来:“两位快起,在下此来,就是为了救令公子,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说罢,立即走到床边为烨烨把脉。
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眉头也蹙了起来。见他如此,两人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姜知柳攥着拳头,手心都出汗了。
瞥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陆行云犹豫了片刻,终究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宽慰:“会没事的。”
“嗯。”
一旁,韩羡之和冷月娘看着两人,都露出复杂的表情。
片刻后,杨大夫松开手,叹道:“令公子的病确实很重,不过前不久我途径一个患了天花的村庄,倒研究些眉目,想来应有六成把握。”
六成。
陆行云两人眸光一亮,朝对方看了看,齐齐跪下:“杨大夫,烨儿就拜托你了。”
杨大夫只好将他们扶起来:“言重了,这样吧,治病需要安静,还请二位出去静候片刻。”
“好。”
二人应下后,朝烨烨深深看了一眼,一起走到屋外等候。韩羡之也跟着出去了,冷月娘正要举步时,杨大夫却开口了:“师妹,你留下。”
此人正是冷月娘曾经的心上人,那个精通医术的师兄。他看着冷若冰霜的女子,眼底掠过一丝暗涌。
冷月娘冷冷瞥着他:“不怕我碍事了?”
杨大夫面上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师妹说的哪里话,我此次孤身前来,并未带药童,所以想请你留下来搭把手。”
“你就不怕我下毒吗?”她翻了个白眼。
“这”
冷月娘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却走到床边站着,一副准备帮忙的架势。杨大夫眸中一松,关上门,走到床边医治。
屋外,陆行云两人立在廊下,焦急地候着,时不时朝屋里张望,即便什么都看不见。
朝二人看了片刻,韩羡之走到近前,温然浅笑:“你们且放宽心,我,咳,这杨大夫医术高超,一定会治好烨儿的。”
陆行云点点头,面上露出感激之色:“谢谢你。”他说的是他将杨大夫找来的事情。
姜知柳也醒悟过来,从刚才到现在,自己都不曾道谢,忙跟着附和。
韩羡之慨然道:“怎么说我也是陆家人,我和烨儿也算血亲,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按照他如今的身份,这句话倒也合情合理。
姜知柳扯了扯唇,眼底满是复杂:“素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这种时候,你还能惦记烨儿,足见情义。陆大人,这份恩情,我会一辈子记着的。”
她仰望着他,眼里满是诚挚。
韩羡之恍了恍,掩嘴咳了咳:“言重了。”
一时间,三人都沉静下来。静候间,廊外忽然飘起细雨,疏漏横斜,溅湿了三人的衣袍,可他们依旧在那等着,谁都没有离开。
似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里面的门终于打开,露出了杨大夫疲惫的面容。陆行云两人忙迎上去,紧张万分:“杨大夫,烨儿怎么样了?”
“算是稳住了,但能否好转,还要看接下来几日了,需得细心看护,时刻不能离人。我一会儿要写一本关于治天花的手记,劳烦陆大人送入宫中,供御医参详。”
韩羡之拱手道:“如此,我替城中百姓,谢过杨大夫了。”
陆行云正要道谢,却忽地喷出一口血来,姜知柳一惊,本能扶住他,却见他眼睛不知何时竟变得灰蒙蒙。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她又想起关于陆行云眼瞎的事,之前每次见他,都见他好好的,又想着他得了眼疾,猜测他或许时而能看见,时而视力变弱,眼瞎之事许是旁人言过其实。
此刻,望着他灰暗的眼眸,她心头没来由一跳。
一旁,杨大夫瞅了瞅他的眼睛,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腕。陆行云本能地想要掩饰,冷月娘淡淡道:“你瞒不过他的。”
眸光一转,落在杨大夫身上,似寒霜冷月,多少有些淡漠:“你也不用把了,是归息丸。”
杨大夫一怔,眉头越蹙越紧:“他这是不想活了吗?”
听他们说的云里雾里,姜知柳满脸疑惑:“你们再说什么?”
“归息丸是一种秘药,可发掘人的潜能,结合针灸,可以短时间内大幅度提高人的五感,可副作用太大,长时间使用会伤及心脉。”杨大夫叹了叹,说着朝陆行云看去,复杂道:“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用来增强视力。”
姜知柳心头一沉,握着陆行云胳膊的:“所以…你真的看不见了?”
陆行云脊背一僵,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半晌,点点头,算是默认。
黛眉一蹙,姜知柳重重推开他,脸上泛起愠色:“你糊涂啊!你之前几经生死,本就是病弱之状,在这么下去,你还活不活了?你若死了,我怎么向烨儿交代?”
陆行云灰暗的瞳孔一震,抿着唇,语声复杂至极:“那你呢,我死了,你会在意吗?”
双臂一紧,姜知柳眸底似有烟云浮过,尔后撇开头,没好气道:“你我除了烨儿,早就没有关系了,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陆行云面色一黯,似暗夜寂灭,没有半点光彩与生气,拳头也越攥越紧。
一旁,冷月娘冷不丁丁地开口:“不在意吗?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我…我这是为了烨儿…”姜知柳喉中发滞,勉强寻了个借口,语声却有些虚。
冷月娘冷然一笑,举步朝外走去,杨大夫的眸光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眼底泛起一丝复杂,垂下眉眼,默然跟了上去。
韩羡之亦复杂地叹了叹,转身离去。
一时间,空荡荡的院子只剩下两人,静默了片刻,姜知柳转身往里走,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响动,她回头看去,见陆行云正扶着门框,摸索着往里走,方才应是他被门槛绊到了。
姜知柳心头一软,走到近前,扶住他的胳膊。
感受着手臂上熟悉的体温,陆行云身子一僵,挑唇,露出温柔清浅的笑:“多谢。”
声音平和轻柔,似猫爪子挠了挠。
望着他唇边的浅笑,姜知柳恍了恍,忙回神将他扶进去,尔后寸步不离地守着烨烨。他醒来的时候,见陆行云来了,顿时喜极而泣:“爹爹!烨儿好想你。”
虽然他素日极力克制,可此刻生死关头,他到底也只是一个稚弱无依的孩童。陆行云眼眶一红,也不禁落下泪,摸索着,将脸贴在他脸上,喉咙发哑:“爹爹不好,来迟了,你不会怪爹爹吧?”
烨烨连连摇头:“不迟,只要爹爹过来,什么时候都不迟。”
听着他稚嫩的嗓音,陆行云心头似被石头撞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当年他赶回紫竹园,却看到一片火海的情形。
清晰的画面仿佛还在昨日,似刺刀在他心上一下一下戳着,泛起绵密的痛意。眼眶腾起一股酸热,他拂着烨烨小小的脑袋,噙着泪,哽咽道:“嗯。”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又说了会儿话,烨烨发现了陆行云眼睛的异常,他眼眶一湿,想去关于他眼瞎的传闻。
朝姜知柳看去,见她点头,默认了。
烨烨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啜泣,他原以为陆行云眼睛没事了,没想到…
听到他哭泣的声音,陆行云有些慌乱,摸到他脸上,慌张地擦泪:“烨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烨烨吸了吸鼻子,强压住泪意,鼻腔里却带着哭音:“烨儿没事,就是见到爹爹太高兴了。”
“傻孩子!”陆行云神色一松,又把脸贴在他脸上,心里柔的能化出水来。
然而没多久,烨烨又发起高热,陆行云两人整整守了一个昼夜,他才好转一点。
韩羡之来探望之后,宽慰了几句,刚走到院子里,准备出去时,却见书庭和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拉拉扯扯,仔细一看,居然是陆行云的前未婚妻李静姝。
他眉头一蹙,慨然道:“李姑娘,你父亲的事,皇上已金口玉言,再无回转的余地,你还是回去吧。”
前日,李静姝的父亲和祖父牵扯到一桩逆案,说起来也是无辜被牵连的,但证据确凿,他也没有办法,皇上要求对涉案人员从重处理,因此判了她父亲和祖父秋后问斩,其余人等尽皆流放。
这李静姝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居然找到这里来,还堂而皇之闯进了姜宅。
“不,我不走,我来是求见陆行云陆大人的。”
女子推开书庭的手,径直往里闯,却被韩羡之拦住,他攥着她的手腕,面色微冷:“李姑娘,我敬你出生名门,又陡然遭难,才好言相劝。陆候爷有要事在身,恐不能相见,你走吧。”
李静姝咬了咬唇,挣脱他的桎梏,扑通跪在地上。
“陆大人,当年你主动退亲时,曾允诺答应我三件事,如今还有一件尚未完成,我求求你,救救我父亲和祖父。”
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屋里,可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她不死心,将方才的话再度重复,正要说第三遍时,房门豁然打开。
“李姑娘,当年的承诺陆某并未忘记,只方才陆衡已经说了,你父亲的事证据确凿,恕陆某无能为力。”
陆行云立在门口,双眸灰暗,青色的衣袍随风飘扬,语毕,他正欲转身,李静姝焦急道:“不,纵然证据确凿,可我父亲和祖父实属无辜啊,那逆贼李显掌管东境海防,素有贤能之名,且救过我祖父的命。”
“我父亲感其恩德,这赠其财帛、田产,还为其捐用军资,本意是用来抵御倭寇,谁曾想他竟以此来造反。陆大人,我父亲虽有罪过,却也是被他蒙蔽了,罪不至死啊!那些他和李显来往的书信都是旁人伪造陷害的,若他真要谋反,怎会留着那些书信来砸自己的脚?”
陆行云蹙眉,沉吟片刻,叹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父亲是出于什么原因,也都是你一家之言。”
似被冷水当头浇下,李静姝顿时面如死灰,她攥着拳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陆公子,你当真认为家父是那样的人吗?”
陆行云一怔,慨然道:“我信与不信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
“我知道,所以我想求求大人,替我父亲和祖父说说情,你曾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是他最信任的人,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从轻发落的。”她强忍着泪,眼神迫切,似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陆行云摇摇头,眼里泛起烟云:“正所谓人走茶凉,我如今已不在朝了,便是求了也没有用,而且”他回眸,瞥了眼屋里的烨烨及床畔面容憔悴的女子,抿了抿唇:“烨儿病重,我不能走。”
他已经错了一次,这次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可是大人,我父亲和祖父每年开仓放粮,救济贫苦百姓,还为京郊的佃户减租免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为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为朝廷?你一心为民请命,难道我父亲和祖父就不算我朝的子民吗?”
一番掷地有声的逼问,似剑直指陆行云心头,他脊背一僵,袖中的手紧了紧。他低眉,沉吟半晌,发出一声慨叹:“好,我答应你,但”
“大人请说。”李静姝眸光一亮,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我只能手书一封奏折,陈情此案尚存的疑点,将令尊和令祖父劳苦一一禀明,至于皇上怎么做,陆某也无能为力。”
一刹那,李静姝眼里的光寂灭于无形,她似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跌坐在那里,脸上满是灰败之色:“陆大人,奏折怎抵得过你亲自面圣,且那些素日与家父为敌的官吏,怎会看着奏折呈到皇上面前?”
“抱歉。”陆行云凝了凝,最终只默然地吐出两个字,尔后转身进屋,手书了一封信笺,交给韩羡之,转身往屋里走。
李静姝大急,如今天花肆虐,韩羡之总是于病人接触,是进不了宫的,若在转交给别人,这奏折能不能面圣还是未知之数。
“大人!”她忙扑上去,却被韩羡之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木门阖上。
“李姑娘,你们父女情深,令人感佩,但也请你谅解陆侯,他爱子之情,不下于你们父女。”
李静姝面上一滞,朝屋里望去,眉头皱成一团。就在此时,屋里传来孩童的哭泣:“爹爹,痛,呜”
紧接着,想起陆行云和姜知柳焦急的声音,满含着对儿子的担忧与心痛。
“烨儿乖,娘抱着你,给你唱小曲好不好?”
“对,你娘唱曲最好听了,你听着,我给你擦药,擦了就不疼了。”
听着这一切,李静姝的目光浮浮沉沉,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当哭声随着温柔的哼唱渐渐止住时,她身子一晃,朝后退了退。
罢了,罢了
她扯了扯唇,泛红的眼角蕴满苦涩。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都做了,一切但凭天命了。
她深吸了口气,拱手朝韩羡之行了个大礼:“陆大人,奏折的事就有劳你了。”
“快请起。”韩羡之立即将她扶起,见她抬起头,露出一张鹅蛋脸,虽然鬓发散乱,颊上还有两道污迹,却难掩婉约秀丽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眼睛却清澈的像是一泓清泉。
她端然立在那里,虽然衣衫破旧,像是流民堆里出来的,可背挺腰纤,玉颈若鸿,仍不失大家闺秀娴静大方的气度。
韩羡之怔了怔,道:“你大概也知道,我是最近再为疫症的事奔走,无法面圣,这折子,只能找别人转交。”
“我懂。”
李静姝点点头,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大人肯出手相助,我已经很感激了。”说罢,福了福,转身往外走。
望着她消瘦的身影,韩羡之不由自主道:“李姑娘,你若没处去,可来陆府找我。”
李静姝四年前便嫁给朝中高官之子,李家落难后,夫家一纸休书将其休弃,如今天大地大,她早已没了容身之处。
女子身形一僵,回身,绽出温和的笑意,似青莲灼灼:“多谢。”
瞳孔里的身影恍了恍,韩羡之脑海里浮起似曾相识的一幕,韩家落难时,也曾有故人出于怜悯想要收留他,许是因了少年的傲骨,他也是这样,淡然地道了谢,便离开了。
记忆中少年的身影和眼前的女子交映重叠,化作一股茫茫的雾,弥散在他心田。
当李静姝消失在长廊尽头时,他才深吸了口气,敛去了心头的沧桑,举步朝外行去。
屋内,姜知柳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复杂道:“我以为,你会走的。”
迎着她的慨然的目光,陆行云心头一刺,泛起一阵绵密的痛意,夹着深深的酸楚与悔恨。
是啊,他曾为了李静姝,三次将她抛下,这次也难怪她会这么想。
陆行云鼻尖有些发酸,他深吸了口气,绽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眼角却湿润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姜知柳抿了抿薄唇,低眉给烨烨捏了捏被角,浓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陆行云下意识伸出手,复又缓缓垂落。
之后几日,两人几乎整宿不合眼的守着,实在困得极了,才换着打个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烨烨的情况。小人儿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实在忍不住了,才哭几声,还含着泪安慰他们别担心,说他只哭一会儿,懂事的令他们心痛。
好在发了几次热,在鬼门关徘徊了几道,第七天终于转为为安。听到杨大夫说烨烨已好转的时候,陆行云两人顿时喜极而泣,紧绷的心弦猛然松开。
“太好了,烨儿终于没事了。”
姜知柳眼眶一红,激动地搂着他,泪水夺眶而出。陆行云身子一僵,手抬了抬,却放下了。他红着眼,柔声道:“嗯,没事了。”
姜知柳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面上一僵,唰地松开他,还后退了两步。
看到这一幕,烨烨眸光一亮,嘴角都要飞上天了。冷月娘则抿了抿唇,转身出去,见她如此,杨大夫面上露出复杂之色,也跟着出去了。
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我、我是太高兴了,你别误会。”姜知柳瞅了他一眼,迅速撇开头,面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懂。”陆行云笑了笑,眉梢眼角满是温柔。
烨烨偷偷一笑,眼珠子转了转,装作难受的样子:“哎呦,好疼!”
两人一惊,双双坐到床畔,朝他伸出手,却不小心撞到一处。姜知柳似被烫了一般,唰地缩回去。
陆行云怔了怔,把手收回去,回味似的捻了捻指尖,嘴角也不自禁扬起。
看着两人的样子,烨烨噗嗤笑出来了。
姜知柳这才醒悟过来,在他头上轻轻磕了磕,嗔道:“好啊,胆子肥了,敢骗娘了!”
“不敢,不敢。”烨烨吐了吐舌头。
听着两人的声音,陆行云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甜到眼底,他掩嘴笑了笑,笑声虽轻,却足以让姜知柳听到。
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也笑我!”
“不敢,不敢。”
一样的话语令姜知柳恍了恍,她看了看陆行云唇角的笑意,再瞥了瞥烨烨乐呵呵的样子,心里忽然涌出一个词“其乐融融”。
念及此处,她心中一紧,这种感觉令她有些抵触。她黛眉一蹙,神色冷了几分,朝旁边挪了半寸,拉开与陆行云的距离。
“烨烨,你饿不饿,娘去给你煮鸡蛋面好不好?”
“好,烨儿最喜欢吃娘煮的面了。”
姜知柳摸了摸他的头,准备离去,陆行云下意识站起来:“我也去吧。”
“不必了。”姜知柳一口回绝,淡淡扫了扫他,便离开了,留陆行云一人,神色逐渐黯下来。
望着二人疏离的气氛,烨烨的眉头蹙了起来。
一炷香后,姜知柳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过来了,将其中一碗递给陆行云:“煮多了,吃吧。”
她语声淡淡的,可陆行云心里却甜的开花。
“多、多谢。”他忙伸手去接,却撞得汤都洒出来,手背都被烫红了。姜知柳一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陆行云连连摇头,灰暗的眼眸烁起一抹亮色,似星辰一般。
他端着碗,摩挲着往桌畔坐,姜知柳眸光一软,扶着他坐下了:“这里。”
“多谢。”陆行云受宠若惊。
姜知柳目中泛起一丝复杂,走到旁边喂烨烨吃面,可刚喂了两口,却听旁边发出“噗通”一声,她转头望去,见陆行云已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打着冷战。
她一惊,忙跑过去将他扶起来:“你怎么样了?”烨烨也强撑着爬起来,跑到他身旁蹲下。
“没、没事。”他的牙齿磕得声音发颤。
姜知柳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摸了摸他的额头,入手滚烫,又扒开他领口看了看,见上面有几颗红润透亮的水痘。
电光火石之间,姜知柳的心沉入谷底,她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问:“你不是说你得过天花吗?”
“那是骗你的。”男子扬了扬唇,笑意有些虚弱:“当年是我负了你,这一次,我说什么也得陪着你?”
“你就真的不怕死吗?”姜知柳眉头蹙成一团。
“我不是早就死过了吗?”陆行云笑着,好似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姜知柳心头似被石头撞了一下,握着他手臂的手骤然缩紧。
是啊,自从重逢,他已经“死”过几次了,可之前她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触动,就算有,比起曾经整个心因他而牵动,这都不值一提。而此际,得知他得了害死无数人性命的天花时,她的心却骤然悬起来,并生出一股恐惧的感觉。
她害怕了。
一旁,烨烨知道他得了天花,眼眶唰地红了,面上却笑着安慰他:“爹爹,你会没事的,你看烨儿也得了天花,不也好了吗?”
“嗯。”陆行云温然一笑,将他搂在怀里,轻柔地拂着他的头。
姜知柳攥着拳头,眸底似湖水暗流涌动,半晌,倏地站起来,大步朝杨大夫的屋子赶去,起初是快步走,后来越来越快,变成了跑。
当她气喘吁吁出现在杨大夫房里时,他正和冷月娘在说什么,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见她突然出现,都怔了怔。
“姜姑娘,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他、他得了天花。”她喘息地把话说完,这才倒了杯茶灌进喉咙。
闻言,冷月娘脸色大变,匆匆往外跑,杨大夫抿了抿唇,也跟着跑出去,姜知柳来不及歇气,又跟着跑回去。
把脉的时候,杨大夫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他盯着陆行云看了好几次,蹙着眉头道:“你是不是曾在短时间内,种过数种剧毒?”
姜知柳心头一紧,朝陆行云看去,见他抬头朝她瞥了瞥,才点头默认。
杨大夫拍了拍额头,喟然一叹:“你纵然身子弱些,我倒还有些把我能救你,可你的身子早被剧毒掏空了,如今已是枯木一根,只剩其表,现下你又得了这要命的天花,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姜知柳瞳孔一震,脊背陡然生出一股寒凉,似寒风削过,她的皱起眉头,眸底沉沉浮浮,拳头越攒越紧:“多种剧毒?到底怎么回事?”
陆行云张了张唇,没有言语。
姜知柳又看向杨大夫:“当真没有办法了吗?”此刻最要紧的已不是追究中毒的事,而是陆行云的命。
“没有。”杨大夫摇摇头,起身朝冷月娘看去,见她黛眉紧锁,眸里掠过一丝痛色。
他的心沉了沉,走到近前,伸了伸手,又放下了。
一旁,陆行云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面上一黯,心头翻起深深的苦涩。他原以为纵然自己再也没办法守在姜知柳身边,但能和她在同一个时空久久地活着,也算是另一种守护。
如今看来,连这个卑微的奢望也成了大梦一场。
“爹爹,你不要死!”身上一热,耳畔传来烨烨悲痛的哭声,他低头,看向扑到自己怀里的小人儿,眼底一刺,泛起猩红。
“乖烨儿,你放心,爹爹很坚强的,不会死。”他擦了擦他满是泪痕的小脸,忍泪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意。
“真的吗?”烨烨的泪凝在眼里,半信半疑看着他。
“真的,爹爹怎会骗烨儿呢?”
“可是杨大夫说”他转头看向杨大夫。
杨大夫咳了咳,心虚地解释:“我方才只说了最坏的情况,我毕竟治了这么多天花病人,我再想想办法,总还有几分成算的。”
烨烨眸光一亮,跳到地上,噗通跪在他身前:“杨大夫,求你一定要治好我爹爹。”
“咳,好。”杨大夫不自然地笑了笑,将他扶起来。
姜知柳将烨烨拉到怀里,望着他兀自发红的眼睛,心头忽然一酸,似被针刺了一下。
“傻孩子,你爹爹会没事的。”她搂着他,努力稳住情绪。
“嗯!”
姜知柳抿了抿唇,转头望向陆行云,见他正凝着自己,与她目光相触时,却扬唇,绽出温柔的笑意,眼角隐隐透着猩红。
她双手一紧,心头似被石头压住了,有些闷闷的,连眼角也有点酸涩。她连忙撇开头,不敢与他对视。
陆行云的病症起的急,下午便烧的昏迷不醒,杨大夫连着医治了两天,依旧不见好转。
姜知柳给他喂药的时候,他已经迷迷糊糊,嘴里喊着:“柳儿,今日你生辰,这花船你喜欢吗?”
“柳儿,其实玫瑰也很好看。”
“柳儿,你别哭了,我陪你回去看你爹爹。”
“柳儿,不要怕,我会守着你的”
他一遍遍呢喃着,说的却全都是以前的事。听到这些话,姜知柳心头一酸,似雨雾漫开,潮湿一片。
就他抓住他的手时,她也没推开。
第三天下午,杨大夫在屋里给陆行云诊治,整整花了三个时辰,门开的时候,却只有冷月娘一人,她眉头紧蹙,捂着胸口,脸色有些苍白。
姜知柳瞳孔一紧,心里越发不详,忙迎上去:“他呢?”
冷月娘没有回答,只冷冷瞥着她:“知道他是怎么中毒的吗?”
“嗯?”
“那次在勉县城郊,你身中剧毒,他为了救你,答应做我饲养蛊毒的器皿,连着七七四十九日,每天给他浸泡一种毒药。他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在鬼门关不知踏了多少回才撑着一口气活下来。”
“可是呵呵,这个傻子!”冷月娘眼眶一红,回头透过屏风望着里面那个模糊的人影,深深地吸了口气,喉咙发哑:“他啊,居然让我帮他隐瞒,还让我寻借口骗你,就连那些骗你的话,都是他编的,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说着,眼眶蕴起一汪水泽,却被她迅速抹去。
“还有他那双眼睛,你还不知道吧?当初我虽替你解了毒,可那余毒进入心脉,我也无能为力,任期满眼下去,只要三年,毒入脑髓,你就会失明,变成彻头彻尾的瞎子。”
“所以他让我将毒转移到他身上,谁知道他中了太多毒,两者夹击便伤了眼睛,早早就开始看不清东西,若非我用尽办法替他治疗,他的眼睛根本撑不到三年。”
这些话似巨石撞在她胸口,震得她浑身发麻,脑海里似骇浪激荡叠涌。她机械地望向屏风后躺着的人影,瞳孔仿若地震似的,满是震惊。
难怪那次她入京寻他时,发现他看不太清,他当时说是眼疾,她虽有疑惑,却也信了,原来都是因了此事。
她眼里泛起一丝刺痛,薄唇轻颤:“所以他根本没去找什么珍贵的药材,而是因为我他的眼睛,也是为了我”
“不错。”
姜知柳心口似被刀戳了一刀,泛起一股痛意,拳头越攥越紧:“那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死了。”冷月娘淡淡瞥了她一眼。。
“什么!”姜知柳身子一晃,脸色煞白,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不可能、不可能”
冷月娘冷笑:“我师兄不是都说了,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你还在期待些什么?而且他活着的时候,我也没看你多在乎他,怎么现在倒难过起来?你不觉得晚了么?”
心中似被利箭猛地戳中,姜知柳脊背一僵,贝齿咬着牙齿,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
就在此时,杨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满是疲惫。
她眸光一烁,抓住他的胳膊:“杨大夫,他到底怎么样了?”
杨大夫怔了怔,朝冷月娘瞥了一眼,才道:“不在了。”
他的话将她最后的希望也浇灭了,姜知柳身子一软,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她转头,望向屏风后的身影,胸口忽然泛起巨大的哀恸,似被刀缓慢地割着。
她拂着胸口往里走,如同走在刀尖上似的,没走一步胸口的痛意便加一分。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长,她终于绕过屏风,看到床上的男子。昏黄的光线中,陆行云躺在那里,双眸紧闭,面色苍白死寂,胸口没有一点起伏。
她心口一揪,强撑着走到床畔,伸手叹了叹他的鼻息,果然没有半点气息。
她身子一软,似被抽空了似的,颓然地坐在那里。
死了,他真的死了
曾经她真的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后来她又觉得他生也好死也罢,都与他不相干了,可此刻,胸口却似蚂蚁在啃噬着,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意。那痛意顺着心脉,蔓延到手心,刺的眼眶都湿了。
为什么,她明明不爱他的,可心却这么痛?
她脑中一个激灵,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她又
她心尖一揪,拳头不自觉地收紧,眼里越发酸热起来,豆大泪水崩出眼眶,顺着脸颊悄然滑落,尔后滴在男子手背上。
一滴、两滴越来越汹涌。
模糊的视线里,她眼前逐渐浮现起过往的一切,那些曾没入她记忆深处,因为遗忘而模糊甚至消失的画面,又变得清晰起来,一个接一个化成利箭刺入她胸口。
起初相识的互相看不上,成亲时她的欣喜和他的冷淡,婚后的患得患失,以及被他一次次抛诸脑后时的心痛与悲伤。
一切都清晰的好像在昨天。
然后她看到紫竹园大火时,他惊慌恐惧的模样,当时虽然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即将解脱的快意,此刻回想起来,心里竟有些痛。
之后他们重逢,他一次次将自己放到尘埃里,缠着她,求着她,甚至为她几次送命。
那些她曾经并不在乎的事,如今却似一张巨网,迫的她几乎不能呼吸,心也越发的痛。
恍惚中,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柳儿。”
她低眉,看向床上,模糊的视线中是陆行云担忧的面容。她扯了扯唇,眼底泛起苦涩。
瞧瞧,她竟然做梦了
不料,对方却摸索着着摸到她脸上,慌张地问:“柳儿,你怎么哭了?”
感受着脸颊上生疏的触碰,她唰地醒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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