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沉沉云雾。

    季宅处于一片寂静之中,主屋亮着蒙蒙的昏黄烛光。

    薛瑶躺在床榻上,平躺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上,睁着眼睛盯着床帐顶。

    她在外面与徐明姝一直待到了昏定的时候才回家的,主要是季年琦和林双儿实在是令人心烦,回家待不住。

    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躺在最中间的位置,这样就无法容纳下那个让她觉得讨厌的人。

    季年琦从来就听不进去她说的话,让他不要出去,非要出去;让他不要回来,又回来了。

    这屋里的灯就是季年琦点的。

    明明她都歇下了,季年琦也不知道去客房睡。

    她听着床帐外面的动静,虽然季年琦的动作放得很轻,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无论如何都是让人难以不去注意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与摇摇晃晃的烛光朝着床榻靠近,薛瑶连忙闭上了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显得平缓,佯装已经熟睡了。

    床幔被掀开,带起一点微微的风。

    烛火熄灭,隔着眼皮也能知道室内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有人俯下了身,浅淡的药香顿时侵袭鼻腔,莫越是几缕发丝扫过脸庞,带来一阵痒意。

    薛瑶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她心里犹豫,要不要给装作被吵醒,然后将季年琦驱逐到客房歇息。

    属于季年琦的气息只是短暂地从她的脸上飘过,半晌,没有人上榻。

    薛瑶心中纳罕,又掐着时间等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纱质帷幔已经重新被放了下来,银澄澄的月辉是夜间唯一的光源,她偏头透过薄薄的纱帐,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窗边的月辉泼洒进来大片大片的,在地上形成一块浅浅的水洼,男人的手里拿着软枕,正走向窗边下的那一张太师椅。

    薛瑶隐在暗处且视线被纱帐阻隔,看得并不真切。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

    分床而眠,大抵是婚姻破裂的第一步吧。

    如是想着,薛瑶心里倏然间生出一股子悲凉,她婚前还想着日子应当不会太差,父母亲都对季年琦做了考量,她也与季年琦有着浅薄的友人关系。

    没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回过了头,阖上眼睛,乌浓的长睫在月光的映衬下,留下了一小片剪影在下眼睑上。

    一滴晶莹剔透的圆润水珠顺着眼角滑落,一直溜进乌黑浓密的发鬓。

    —

    之后接连数日,薛瑶都冷着脸,不与季年琦交流一句话。若是季年琦主动谈话,她也会找借口避开。

    她怨季年琦,她厌倦了季年琦对她永远都是一副你应当懂事的表情,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时之间降到了冰点。

    让身处此等氛围的人,颇为不安。

    双菱每天在季宅过得很煎熬,她看着自家小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姑爷的表情也只有一种——面无表情。

    每次厨娘做好膳食端上后,两人都是各吃各的,再也不像之前的亲密,安静得让人窒息。

    她没经历过这些,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是在这种环境下,她觉得自己也跟着阴郁了。

    “小姐,不若下一次的时候,我们就听听姑爷的解释罢?”双菱犹犹豫豫地提着建议,心疼地看着瘦尖了下巴的薛瑶。

    薛瑶的手点着桌面上的木雕娃娃,闻言,神情不变:“……他从来都不会同我解释,从来都是让我不要添乱。他想同我说话,估计说的也只是那些让我要听话懂事的言论。我听过几次了,大差不差的。”

    “总而言之,他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错处。”薛瑶漫不经心地说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继续戳着摇摇晃晃的木雕娃娃。

    双菱点了点头,回想着姑爷的做派,很有自觉地闭上了嘴,不再劝导:“……小姐说的是。”

    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双菱心里煎熬,唉,要是姑爷他怎么就拎不清呢。

    木雕在桌面上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让人不由得将视线投注在其上。

    “这娃娃做工很是精细呢,小姐是上次在街上买的吗?”

    “不是,”薛瑶抬起脸,对着双菱莞尔一笑,“一位故人送给我的。”

    虽是浅笑,双菱却能够直白地感受到小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从沉郁变得欢快了些。

    双菱不由得好奇,小姐所说的故人究竟是谁?能让小姐的心情转变的如此之快。

    她皱着脸思索片刻,意识到什么,识趣地没有再问。

    此时正值仲秋天气逐渐转凉,庭院中的树木叶片由绿转向深黄色,秋日的凉风一吹,飘荡荡地落下许多,莫名带着萧索。

    薛瑶一手伸直搭在桌面上,而后将自己的脑袋搁在手臂上压着,她的眼睛出神地凝视着木雕娃娃。

    封尘已久的记忆经过反复回想,终究被重现在眼前。

    -

    “姐姐,你今年生辰想要什么礼物?”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充满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黑玻璃珠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与人对视,无疑觉得自己被珍视。

    小小年纪已经出落成美人胚子的薛瑶拧着眉,摸着下巴思索,“不知道诶。”

    “那……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么?”燕明钰绕到薛瑶的前面,倒着走路。

    “我想要一件独一无二的、世间仅有一份的礼物。”

    “独有的啊……”

    “我亲手做的礼物,姐姐会喜欢罢?”

    燕明钰弯着眉眼,语气打着商量。

    薛瑶颔首:“可以。”

    “好啦,你好好走路嘛,一会儿摔倒了怎么办?”

    “那我听姐姐的。”

    “说了多少次了,咱们私下的时候,你得喊我大哥!当初我们可是拜把子的兄弟!”

    “好哦,姐姐。”

    薛瑶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傻笑的少年郎,摆了摆手,示意到了家不用再送了。

    她提着裙摆规规矩矩地像一个大家闺秀一样,缓缓地迈着小步伐踏过门槛进入府中。

    那日的晚霞极为红艳,云雾全然被渲染成了金红色,几只大雁掠过天际,留下余音。

    薛瑶进了府中,不知怎的往阁楼的方向奔去,两步化作一步地奔上阁楼顶层。

    纤细白皙的双手搭上凭栏,她往外探出上半身,闭眼感受着微风轻柔地拂过脸庞,深深呼吸几番,平复短促跑动而紊乱的气息。

    睁开眼睛,注视着薛宅门口那处的街道。

    身姿清瘦的小少年双手背在身后,一摇一晃地融入人群之中,全身都透露着喜悦。

    薛瑶注视着他的远去,心中觉得好笑,单手撑着脸,一直等到人影彻底地消失才收回来目光。

    她想着,燕明钰真奇怪,明明是给她送礼物,却高兴得仿佛是会收到礼物的人。

    不过,燕明钰生辰和她隔得也不算远,她也需要准备准备才是。

    薛瑶垂下眼帘,唇角带笑,到时候燕明钰肯定又像之前那样,高兴得笑着像傻子。

    可惜。

    这一年的薛瑶并没有收到来自燕明钰送她的生辰礼物,她亦是没能将礼物送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那日分别,再遇就是七年后了。

    -

    木雕娃娃的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祝姐姐生辰吉乐。

    薛瑶没再将木雕放在桌上推来推去,而是握到手中细细观察。

    木料用的是上好的小叶紫檀,纹理细腻,雕刻的线条流畅,表面上了一层核桃油,让其富有光泽。

    雕刻的人像栩栩如生,雕刻者特地将脸部处理得圆圆的,显得娃娃娇憨可爱极了。

    薛瑶虽然不想承认这是自己,但是……娃娃身上穿的衣服样式与梳的发髻是那时的她最常用的。

    木雕娃娃的身后,更是用小篆雕刻着薛瑶的名字。

    她用指腹细细摩挲着,这迟来了七年的礼物,垂下的眼睫掩盖住眸中的深思。

    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蓦然收紧了手,将木雕掩盖在袖中,端坐在凳子上。

    抬眼望去,便见季年琦神色淡淡地进来。

    薛瑶只瞧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别过脸,面上同样季年琦一样没什么表情。

    心道:季年琦今日怎的这般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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