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次,都未像这次一样,梦境又长又多。

    秦寿冷眼瞧着梦里的自己穿上软甲,骑上战马,从容州到廊城,再到霜狼族,他好似又历经了一遍整治廊城贪官污吏、杀向婆食罗的过程,不过这一次,没有雒妃掺合其中。

    他救下被困的秦家军,也见着得了时疫的大殷百姓,然后霜狼族覆灭,他却染了……时疫。

    他连廊城都未回,就地驻扎城外,一天比一天虚弱,就如同现在的雒妃一般。

    他以为自己无药可救,这一次出师小试,就要死在外头了,尔后在容州什么都不晓得的公主,可回她的京城去。

    他也未曾坐以待毙,可从容州遣来的御医根本没任何作用,每日喝下去的药也毫无效果。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江湖游医给了他一方子,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努力将那方子记住。

    他依方子抓药,喝下第三副后,竟然逐渐痊愈。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梦境一转,他听见雒妃在他面前撕声力竭地喊着——

    “秦九州,纵使天崩地裂,你也分不开本宫与白夜!”

    穿着葛布素衣的雒妃,站在安佛院的院子里,茕茕孑立,她艳色的脸浮起对他的仇恨,以及决绝。

    他站在院门外,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好一会他听见自己在说,“息宓,你晓得什么是真心心悦一人的感觉?”

    他自己还说,“息宓,你不晓得。”

    然后院门紧闭,像是划开了两个世界,雒妃在里面,他在外面。

    她在恶毒的诅咒他,他就一字不落的听着。

    然后是他带兵打上京城,破城之日,他径直一人去了皇宫,与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遥遥相望。

    皇帝与雒妃相貌有三四分的相似,一样的桃花眼,水汪透彻,仿佛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皇帝第一句话便问,“蜜蜜可还好?”

    哪里能好呢,可又哪里能不好呢?

    他反了她息氏皇族的江山,换谁都不会觉得好吧?

    他将她软禁安佛院,不受半点战乱波及,除了没自由,他能给她任何自己拥有的,相比战火纷飞受疾苦而死的旁人,留着性命在,总也是好事。

    他没有开口回答,皇帝却了然于心。

    皇帝笑了笑,“能活着,是好事。蜜蜜自小被母后和朕宠溺惯了,行事任性,朕本以为她到了容州,不出半年,定然会与朕请旨和离,可这一晃眼就十年了,十年了啊,她生生与你纠葛了十年,朕还是头一次见她对一个人这样执着的时候……”

    皇帝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关雒妃的话,从小到大,一件不落,他就在龙椅座下安安静静地听着。

    “蜜蜜,畏梅如虎……”

    “蜜蜜,性子倔强,很是让人头疼……”

    “蜜蜜总喜欢比较,比如桃花胭脂和莲花胭脂,她选不出自己更喜欢哪个的时候,就会两种胭脂都给扔了,总归还有其他漂亮的胭脂会被送到她面前……”

    ……

    最后皇帝褪下龙袍,脸上竟还带着轻松的神色问他,“你会是个好皇帝吧?”

    这问题他没法点头亦或摇头。

    可皇帝却如释重负的笑了,“你该早些进京的,我晓得自己做不来一个称职的皇帝,你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不薄带了蜜蜜,这皇帝位置予你也无妨。”

    然后是太后的到来,同皇帝一样,当先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雒妃——

    “容王如今不同往日,哀家的女儿,蜜蜜娇纵任性,想来是与容王不合适的了,哀家如今也拿不出什么来,仅有玉玺一枚,容王不若将蜜蜜还与哀家,让哀家母子三人,生或死,皆不分离。”

    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梦境似乎出现断片,他一眨眼,就已站在金銮殿外,他的身后是熊熊大火,烈焰般的色泽,舔噬着金黄色的龙椅宝座,染红半边苍穹。

    “母后,兄长!”

    雒妃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凄厉宛若杜鹃啼血的悲鸣,刺人耳膜。

    她想要往火里冲,他还未出手,随后而来的白夜已然拉住了她。

    那一刻即便是在梦境之中,他也感受到了那股对白夜浓郁如实质的杀意。

    他将雒妃软禁容州王府,这人三番几次的闯进去,终的,还是让他将人带了出来,并到了京城,恰在他火烧金銮殿之际。

    “秦九州,你不得好死!”雒妃歇斯底里地骂着他。

    恶毒、难听,但却无力。

    他已反了大殷,破了皇宫,从此这大好江山易主,她哪里还是从前那个尊贵的长公主。

    他半分都没犹豫得让人将白夜关进天牢,然后拉着雒妃回了她的公主府,

    “死,或者皇后,你选一个。”他这样对雒妃说。

    他清晰看见雒妃嘴角带出的讥笑,怨毒到了极致,像是化不开的浓墨,直接淬进他的心间,就成永世都不褪色的痕迹。

    他在梦里没等来雒妃的选择,反而是她意图救出白夜,他冷眼看着犹如困兽的两人做垂死挣扎。

    他问她,“你若选了他,就只能是生离死别,桃花胭脂和莲花胭脂,不该都是舍弃么?”

    然后是他刺入雒妃胸口的一剑,殷红的鲜血从她雪白的中衣浸染出来,一点一点在地下氤氲开来,她软软地倒在血泊中,像是怒放到极致的烈焰海棠,盛到凋零。

    他看着她似解脱又似难以置信的神色,缓缓抽出长剑,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耳语,“公主与本王,这一次没好结果,那便重新来过,你总要心甘情愿选择本王一次才算作数的……”

    重新来过,你总要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秦寿猛地转醒过来,有津津汗水从他额际划落,他抬起手,张开五指,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于确定自己忆起了绝大部分的前生记忆。

    他缓缓坐起身,寡凉的薄唇忍不住翘了起来,低沉醇厚的笑声在整个晦暗的屋子里回荡开来,好似轻风刮过芦苇荡,经久不休。

    “息宓,这一次你该选谁呢?”他低低的问道,犹如自言自语。

    他起身,随意披了件长衫,推门站门口瞧着天上的圆月顿了顿,尔后旋身就往雒妃的厢房去。

    他回来了,没他允许,她岂能轻易就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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