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平儿醒来梳洗过,马车一应事物都准备好了,齐齐整整地在外面等着。
县令夫人绝口不提昨日发生的事情,依旧笑眯眯地来送行。
林嬷嬷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见到县令夫人脸才带了几分笑,“哪里劳烦夫人相送。”
“应该的,应该的。”
李平儿跟着珍珠上了马车,瞧见巧云捏着绷子,一边绣着牡丹,一边喝着茶,和林嬷嬷说上两句话。
珍珠上了车,给林嬷嬷同巧云都添了水,这才给李平儿倒了杯茶。李平儿不知道该如何如厕,自然也不敢动那杯茶,只忍着不喝水。气氛有些闷,李平儿不以为意,她不太习惯在马车上的感觉,虽然这马车极好,不怎么晃动,但是仍旧有几分压抑。
林嬷嬷瞧见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开口问道:“姑娘可会刺绣?”
李平儿想了想,“只会些针线,不识刺绣。”
“哦——”林嬷嬷点点头,似乎不太满意,“那可识字?”
李平儿想了想,她在陈秀才那里借书学过字,写的并不怎么好,索性摇了摇头。
林嬷嬷虽然知道,但脸色难免难看了两分,“姑娘家不学那么多也无妨。”
虽然话说得好听,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情。
李平儿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有长处的,小小挣扎了一下,“我会做些吃食。”
巧云却扑哧笑了出来,“我们府里头的厨子可是天香楼出来的,手艺好得不得了。你的收益在我们府上啊,可没人看得上。”
李平儿这才觉得有些窘迫,她看了林嬷嬷和两个丫鬟一眼,她们并不太看得起自己,就好像不喜欢你的亲戚,虽然见面打招呼,可不见得会叫你来家里头吃饭。
“你这官话说的不好,京都的人可听不懂。”林嬷嬷皱了皱眉头。
巧云挠挠头,“嬷嬷要求也太多了,万一她和之前两个一样,白费了心思不说,还惹了夫人伤心。这个还不比上一个看着像。”
林嬷嬷心里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你听着巧云说话,好好学着便是了。”
李平儿道了谢,心中也有些警醒。她在县城的铺子里头做买卖,第一个就要学说官话。原本以为已经很流利了,可听着林嬷嬷等人说话,却又觉得不一样。她们声音柔和,提气吸气都和自己不同,语调也更婉转一些。
李平儿默默听着巧云和珍珠说话,觉得又好听又柔和,心里琢磨学着她们的腔调,闭着嘴,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一开始四人都有些拘谨,后来赶了好几天的路,见李平儿不怎么爱说话,巧云索性和珍珠叽叽喳喳说起来了。
一会儿说京都里头时兴的花色,一会儿又说哪个姐姐得了好看的红玉耳坠,虽然没一样提到府里头,可却说的活色生香,连带着林嬷嬷也听的津津有味。
一路上紧赶慢赶,到底是在秋末,赶回了京都。
萧瑟秋风下,李平儿打了个寒战,抬眼看着森严肃穆的府宅,门口的灯笼上挂着林字,大大的牌匾上是承恩侯府。
原来是承恩侯府啊。李平儿心想,既然都能看见,为什么不早些告诉自己?这样藏着掖着,又有什么用,担心李二壮和杨氏上来打秋风不成?
李平儿在门口踟蹰,林嬷嬷却正在和来接她的人寒暄。
“辛苦老姐姐了,来回这一趟竟然这么快。夫人还担心天冷了遭不住,要打发我去给姐姐送冬衣了。”
林嬷嬷半是感动,半是感慨,“哪里能劳烦夫人替我们担心。”
“知道你们回来了,夫人高兴,催着见见呢。”
林嬷嬷笑了出来,“夫人急,我不得比夫人更着急?人带过来了,这就梳洗一番,带去给夫人瞧一瞧。”
“还是林嬷嬷肯下心,愣是一个小丫头没跟在身边。还是夫人指了巧云和珍珠,这才跟了去。”那头的嬷嬷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酸意,“就盼着这个是真的,能让夫人如愿。”
“是夫人体恤,我一个老婆子,没两个年轻的跟着怕误事。这不就顺顺利利把姑娘带来了嘛?”林嬷嬷不以为意。
等着李平儿收拾妥当了,便跟着巧云和珍珠,一道来了花厅。
林嬷嬷低声吩咐:“等会见了夫人,夫人问什么便答什么。夫人晓得你,不用拘谨。”
李平儿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话。
院子里的树叶已经黄了一片,除了桂花,此刻也没有旁的花儿还在开,连带着草叶都嘟嘟拉拉的,一副黯然的模样。唯独层层叠叠的纱窗透着新绿,倒有几分新意。林嬷嬷带着她走进了花厅,销金兽里袅袅飘出一股青烟,透着不可捉摸的意思。
“夫人,这位就是姑娘了。”林嬷嬷退了半步,将李平儿让了出来。
李平儿这才抬头,见那花厅里坐着一位穿着冬青缂丝雨丝锦的贵妇人,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身上,衣裳的颜色由粗渐细,显得娇媚又清爽,仿佛是二十来岁的模样。
她可真年轻,李平儿心想,生得也好看,但是和自己不怎么像呢。但她不敢胡乱揣测,老老实实地行了礼,站在一边。
“像,真的像。”倒是这位夫人先站了起来。
“可不是,老奴见到的第一眼,也觉得和当年老夫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林嬷嬷抹了抹眼睛。
林嬷嬷点点头,“派人去查了,年纪地方都对的上,但是襁褓玉佩什么的都没有。”
夫人顿了顿,又道:“且摘了衣物,让我看看。”
李平儿一愣,她看了林嬷嬷一眼,又看了这位承恩侯府的夫人一眼,知道此事逃不过,倒也没拒绝,“是要一个人看,还是一群人都来看?”
夫人瞧了林嬷嬷和身边的侍女,道:“那就我来看看吧。”
李平儿这才点点头,进了花厅后的房间。
“你……且脱了衣裳。”
李平儿挠挠头,干脆地开始脱下衣裳。这个套路她猜着了,无非就是看胎记什么的。养头牛还得做个标记怕弄错了,人可不就靠着胎记才能认出来。大概前面也找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来,多是胎记上没过关。
“你家里头可说过你身上生了什么胎记?”
李平儿摇摇头,庄户人家生孩子生养粗糙,没病没灾,胎记不往脸上长,便什么事情也没有。
夫人叹了口气,却还是等李平儿脱了衣物。
“这里……”夫人伸出了手,在她肩后头的一处点了点,又搓了搓。
李平儿缩了缩。
夫人拽着她的手臂,又狠狠地在胎记上面搓了搓,眼睛像是村口的狗子一样放光。
“还要看别处吗?”李平儿打了个喷嚏,秋深了,她有些怕冷。
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看过了,你这些年过的可好?”
李平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爹娘对我挺好的。”
“家里可有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
“哦。”
看着语气平平,只怕是对不上的。难不成是要送我回去了?李平儿心里头有了几分轻松,算起那一百两银子能供弟弟读书,能买良田,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赁一个铺子,心里头越发得趣。
若是来一趟京里能挣个一百两,她年年来都成。等李平儿穿好了衣物,两个人这才走了出来。
林嬷嬷瞧着屋里头风平浪静,有些失望地问:“夫人,又不成?”
夫人瞧了李平儿一眼,眼里隐隐有了泪光,“林嬷嬷,是她,是我的儿啊。”
林嬷嬷瞪大了眼睛。原本以为这个不太可能,一点儿证物也没有,谁曾想真的就是这个?!
先头来了两个,第一个是循着的玉佩来处,找到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可偏偏相貌差的大,胎记也不对。
后来那个姑娘相貌倒是和夫人有几分相似,还拿着经年的襁褓,上面的布料正巧对的上。当时满心以为就是这个,最后一验胎记,又不对。
后来清河知县夫人的族亲,知道当年可能是落在了清河县,连忙派人查了手底下的人,画了画像送来消息。
这事情就是这么巧,正好就是李平儿。
“你就是我的儿啊!”夫人的眼泪落了下来,“娘找你找的好苦!”
李平儿瞧着她痛哭,心里也有几分难过,眼泪跟着落了下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要喊她娘,还是要说什么?她喊不出口,心里还惦记着杨氏。
林嬷嬷却比她哭得更难过,“我听小姐的养父说,当初捡到的时候连个襁褓也没有,被扔在稻草垛子里自生自灭,要不是正好听到哭声发现了,只怕就要给野狗叼走了!杀千刀的,不知道是谁先发现小姐了,偷了玉佩和襁褓拿去做买卖,偏偏把小姐扔下了!”
夫人攥紧了拳头,恶声道:“我瞧着那两个姑娘尾巴不干净,再给我去查查,那玉佩到底是谁卖的。”
林嬷嬷连忙应了一声,又爱怜地看着李平儿,“小姐哭啊,金尊玉贵的人儿在糕点铺子里打下手,一边奉承师傅一边招待客人,小小年纪就在外头讨生活……”
李平儿被林嬷嬷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她心里并不觉得日子有多苦,也就对林嬷嬷这常念打坐没什么想法,“我在家里头的时候爹娘对我好,也不舍得我做活计。是我自己要去学手艺的,婶娘对我也厚道,我不觉得苦。”
“那不是你的亲爹娘啊我的儿,你是承恩侯府的小小姐,你爹是承恩侯林蔚之,你娘是我,是我江文秀……你该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娇人儿才是,怎么会落到那种人家去……”江文秀一把搂住了李平儿,“娘不会叫你受苦了……”
李平儿顿了顿,农户家的女儿能活成她这样就顶天了。他们村里面亲生的闺女每天做完家里的事情就得喂鸡喂猪,还得照顾几个天天乱跑的弟弟,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饭都吃不饱。
但是她到底有几分疑惑,自己当真是这个夫人的女儿么?那自己是怎么被丢了的,为什么这些年也没来找自己?忍不住就把心里话问了出来,“当初是怎么把孩子弄丢的?”
“当时你爹刚刚调去清河做县令,连着几年没下雨了,有一伙人就闹着要开县衙的粮仓,还趁乱闯进县衙的后宅,连带着家里也不放过。”江文秀有些恍惚,似乎又想起了那段日子,“那时候我陪着你爹在前头,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你奶娘看势头不对抱着你往外逃,结果遇到流民。后来你奶娘没了,你也不见了。”
李平儿点点头,心里一片空白,这就找到自己的娘了?可也太武断了。
“这些年没去清河县找过吗?”
“你奶娘是在邻县落了难,当时搜了个遍……清河县那时候大乱,死的小孩不知道多少,县城里也乱糟糟的,根本查不出来。后来你随身戴着的玉佩给人认了出来,然后有个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来认亲……但是一来二去的都不是。好在清河县县令的夫人同娘是族亲,就任的时候晓得这件事情,就一直替我们在查验,找到了你呀!”
李平儿“哦”了一声,心想,那的确是一桩巧事。难怪县令夫人特意提到了回京述职的事情,只怕是来讨好处的。
“你前头有个姐姐闺命林璇儿,后面还有个哥哥叫林质慎,”江文秀顿了顿,眼眶又红了许多,“你姐姐好福气,陛下尚在潜邸之时入宫陪伴,后来封作林妃,给陛下生了五皇子。可惜命薄,前两年就去了……后来五皇子养在了皇后身边,皇后向陛下讨了个封赏,封你爹爹做了承恩侯。”
李平儿点点头,她不清楚这些关系,听了也只能记下来,并不敢议论什么。
江文秀又道:“你爹现如今在兵部做侍郎官,这些日子忙的很……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李平儿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我还能回清河县吗?”
江文秀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林嬷嬷连忙道:“傻孩子,你回到家了,还要去什么别的地方?亲娘亲爹一直在找你,好不容易见着面,你就不想孝敬孝敬她们?”
李平儿也发觉自己话说的不对,可既然已经开口了,就再不能收回,眼看江文秀的脸色难看,林嬷嬷也一脸尴尬,她连忙道:“我生在乡野,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说话做事都上不了台面,只怕留在这里会……会给娘添麻烦。清河县养我一场,我急匆匆便走了,也担心他们找上来……”
见她开口喊娘,江文秀又落泪了,“傻孩子,你是侯府小姐,哪个敢说你上不得台面?你是个记得恩情的好孩子,娘心里也高兴,这就派人去给清河县里传话。”
“能找人帮我写封信,交代一下由来吗?”
江文秀有几分为难,林嬷嬷连忙道:“这有什么难的,夫人且交给老奴。”
“便交给你这个老滑头了,”江文秀眉头微蹙,“到时候带上谢礼,务必要做的干干净净。”
林嬷嬷笑眯眯地应了下来,“是了,夫人不用担心。”
“对了,你的名字那时候还没定下来,我们只唤你宝儿,”江文秀怜爱地摸了摸李平儿的头,“后来我和你爹商量过,若是找到你回来了,就叫你做林萱儿。”
李平儿听着这相似的名字,忽然心里头的弦崩的一声,断了。她心里不知道为何,看着和自己有两分相似的母亲,却没有熟悉的感觉。心里忽然开始害怕起来,她隐隐觉得自己没办法离开侯府回到清河县的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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