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庙里住了半个多月的李平儿,终于忍不住了。
她先要了个炉子,烤火的时候,在路子下面埋几个芋头。琥珀替她看着火候,雪娥则取了两个橘子来,“比丘尼送来的,说这里橘子成熟晚,结果也少,只得这两只了。”
说的是燕回庵附近山上的橘子结果子了,分了分只得了两只,给李平儿送来了。
琥珀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嫌弃,“这山里不应时节的橘子不好吃,也就有点香气。”
李平儿看了看,心里有了主意,让雪娥在上面架着小架子,把橘子放上去,烤得一股清香,伴着酸味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雪娥连忙夸道:“这真是个好方法,屋子里都是橘子的清香。”
“等会橘子更好吃呢。”李平儿打趣道,“你们一定没吃过。”
这倒是引来了两人的兴趣,都眼巴巴地看着李平儿烤橘子。
等橘子烤好了,琥珀吃了一块,酸得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了,“哎呀,太酸了!”
“是不是没有涩味了?”李平儿笑嘻嘻地也吃了一块,“还热乎乎的呢。”
琥珀点点头,却不敢再吃了,“我去给小姐端吃食来。”
雪娥耐酸,吃了一块又一块,倒是扫尾得干干净净,“这种吃法,回了府里头可再吃不着了!”
“要是放个鸭腿在上面烤,更好吃。”李平儿又琢磨起外头的大雁了。
雪娥连忙念了几句佛号,“小姐怎么老想着这些呀,大雁是吃不得的。”
“这是自然了,”燕回庵以大雁出名,自己当着佛祖的面吃它家的头牌,说不定要被燕回庵赶出去,承恩侯府也得跟着臭名远扬,“但好久都没吃肉了。”
雪娥不自禁咽了咽口水,“等回府了,小姐爱吃什么吃什么。”
“吃个子姜炒鸭子,再吃个烧乳猪……”李平儿胡乱说了一通菜名,眼泪都快落下来了。以前家里穷得时候还没有这么嘴馋,怎么才到燕回庵半个多月,竟然馋肉馋得要哭出来了?李平儿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心想,等再过几天,她就悄悄去逮只野鸡吃吃看。
李平儿说到做到,还没等天亮,就换了一套轻快的衣服,把弓箭藏在篓子里,带着雪娥悄悄上山了。
雪娥以为是李平儿心血来潮想要爬山,可当李平儿掏出弓箭的时候,吓得雪娥跪在地上,恨不得抱住那把弓箭了。
李平儿不明白,“雪娥,你不想吃肉吗?”
“奴婢如何不想,只是再想也不能用弓箭,这里是寺庙,菩萨和佛祖看了会责怪您的。”
李平儿笑了,“还要杀鸡供奉城隍呢,城隍老爷怎么不责罚?”
“这不是一样的。”雪娥虽然说不出差别是什么,心里却明白的很,但凡李平儿射出了弓箭,第一个要遭殃的就是自己,“您是贵女,倘若在寺庙里杀生了,这一趟就白费了,侯爷和夫人说不定更难过。”
李平儿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只得怏怏地收起了弓箭,“那我们就去摘点野果的吧。”
雪娥刚刚松了口气,又啪嗒一声跪了下来,“您若是想要吃些野趣,我去寻比丘尼替您摘一些。山上荆棘丛生,只怕还有外男在,无论如何您也不能亲自去摘果子。”
雪娥跪了又跪,花容失色,倒是让李平儿心有不忍,“雪娥姐姐,我听你的就是了。”
雪娥这才破涕为笑,“好小姐,您要是觉得无趣,设个靶子练箭或者投壶玩耍也是可以的,可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了。”
李平儿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跟着雪娥回去了。
可还不等李平儿屁股坐热,雪娥就去金嬷嬷那个告状了。这件事情对雪娥来说太大,根本压不下去,指不定回府了还会挨训,索性牵着金嬷嬷一起来。
果不其然,金嬷嬷第一次对李平儿下手了,让她顶着碗站在墙边,最小心不过。
“这里是寺庙清净地方,我的小祖宗啊,你拿弓箭干什么?!”金嬷嬷气的头昏,原本以为乖巧好学的学生,一转眼要拿弓箭出去了,这哪能想到,“大夫人叮嘱我多看着你,特别是弓箭,我还以为是她说的玩的,谁曾想你还真的拿出来了。”
“要是给人瞧见了,你怎么解释?再寺庙里拿弓箭杀生,你倒是好大的胆子!”金嬷嬷气急败坏,吩咐雪娥不许给她饭吃,又收缴了弓箭,“我这辈子的名声就要坏在你手里了!”
李平儿连忙哄她,“我看着嬷嬷这些天跟着我吃素,似乎都瘦了,就想着给你和许先生打点吃食来补一补。”
果然,金嬷嬷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那也不能让你一个小姑娘去,这里是京都,规矩多着呢!你在乡间长大本就是不好的事情,要是还闹出寺庙里打猎,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李平儿应了一声,“是我想差了,再也不敢了!”
“好,你记着这句话。”
李平儿又试探着问:“还要罚站吗?我脚都没迈出去呢。”
“罚!要是给家里知道了,你就等着在这里住到明年吧!”金嬷嬷脸色又难看起来,“一出来你心思就野了,得好好收心。雪娥,你在这看着她!”
雪娥也吓得一愣一愣的,索性陪着李平儿一块站着,“小姐你今后可别乱来了。”
李平儿站得双脚发软,也知道这件事情怪不得金嬷嬷和雪娥,只是心里却不服气,打猎本没有错,不就是担心被人看见嘛。她本就是没做错的,只是因着身份限制,很多事情不能做了。
可为什么不能做呢。
渴了不能随意喝水,饿了不能自己找吃的,她时刻保持着贵女的姿态,才能在京都卖个好价钱。
李平儿越想心里越难过,这些富贵的日子,都是有代价的。
但金嬷嬷还是没放松对李平儿的敲打,不仅看的更严了,出行要带着雪娥和琥珀,连带着金嬷嬷和许先生的课业都重了许多,让李平儿没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
正逢入冬,燕回庵的比丘尼特意来打招呼,说隔壁山是燕王的私人猎场,邀请了不少贵族子弟来猎鹿,让李平儿一行人千万不要靠近,以免误伤,“山里头一年四季什么都有,燕王喜欢在山里放鹿群,平日不来捕猎,冬日才过来,可偏偏冬日里还有熊瞎子,危险的很。”
“不过这些年也只是听闻,未曾真的见过熊,”比丘尼又笑眯眯地安慰道,“毕竟是皇室的山脉,年年都有巡山人,轻易不敢惹事。”
“这些鹿群是专门养来打猎的?”李平儿心想,獐子她见过也吃过,獐子的牙齿还能拿来辟邪,可鹿肉却从没吃过呢。林府虽然是新贵,外头看着花团锦簇,里面却虚的很,因此极少买鹿肉这类自用。
比丘尼又说了一些梅花鹿有灵性的事情,就下去了。
金嬷嬷看着李平儿死灰复燃跃跃欲试的眼睛,冷冷开口了,“以前燕王养过猛虎和黑熊,黑熊尚好,只是喜欢毁坏庄稼,猛虎却是要吃人的。有一年猛虎下山,吃了三个人,山下村子碍于是燕王饲养的不敢去杀死老虎。你猜后面怎么样?”
李平儿皮子一紧,虽然知道是金嬷嬷故意说出来敲打自己,却也想知道后续,“被言官参了?”
“山下村子是燕王的私庄,就算言官也管不着。”金嬷嬷摇摇头。
李平儿又想,“可是被勇士杀死了?”
“杀了一只老虎,自然能养第二只,第三只。本来杀虎就是风险极高的事情,这又是燕王的老虎,杀了要抵命的,谁敢?”金嬷嬷又摇摇头。
李平儿忽然觉得心底一冷,这山上的大雁,野鹿,猛虎……和其他山上的没什么不同,都是不开化的动物罢了,人类捕食猎物,种植植物来生存下去,可最后却死在规定的手里,这何其不公。因为养着它们的人身份不同,让人类也如此忌惮。
难怪人家说贵人养的猫儿都比草民值钱,想来,这本就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李平儿再没有打猎的性质了,甚至连去山里摘竹笋的野趣也丢了大半。
她明明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山里肆无忌惮玩耍的村里姑娘了,她穿着上好绸缎做成的衣裳,吃着精致的食物,戴着明珠和宝石,可却被这些富贵的法则牢牢锁住,等待着她的是嫁人,是按照家里希望的那样,尊容地活下去。
就像是那个素未谋面的亲姐姐一样。
李平儿说出了心里的答案,“打猎的时候猛虎伤了贵人?”
金嬷嬷赞同地点点头,“是了,燕王邀请了几个贵公子打猎,其中一人险些被猛虎咬伤,其中变故不足为外人道。贵公子尚好,但是贴身的几名侍卫死的死残的残,朝中借此打压燕王的权势,燕王认错,从此改养了鹿群。贵人尚且不能随心所欲,小姐更该警言慎行。”
李平儿应了一声,却并不是按照金嬷嬷想的那样自省和愧疚。在她看来,猛虎不再是虎,而是势。它成也是燕王的势,败也是燕王的势。
它并不是因为作恶而被杀死,而是因为有人要它成为刺伤燕王的刀。
李平儿忽然陷入了迷惘,倘若燕王没有饲养猛虎,还会被刺伤吗?如果他一直没有被攻伐的理由,他会立于不败之地吗?
这些问题金嬷嬷回答不了她,金嬷嬷只想把她变成一个言行举止符合贵女标准的人,她也只是想着怎么做适合,怎么做不适合。
那这些问题,谁又能给自己解答呢。李平儿坐在石凳上,透过微暖的阳光和冷风,思绪飘飞,不知前路如何。
金嬷嬷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些心疼。她见过太多的贵人,教过许多的小姐,吃过经年的米,走过断岩的桥,却总有解决不来的事情。她心想,姐儿是个有悟性的人,可聪明的姑娘在这京都里头大多是活不长的。
那头许先生在绣腰带,针脚细密,用料柔和。许先生和她不同,她拿着先生的钱,做着念书识字的事情,甚至本分的只教会李平儿写一手看得过去的字,认识千字文就好。
这京中的贵女,也没那么多才华横溢的。她不指望能把李平儿教的太聪明。读书太多的女子,命都差了些。许先生心想,少知道些,按照规矩为人处世,说不定更快活。可她手里的针线一抖,戳进了肉里,鲜血涌了出来,疼得锥心。
但许先生顾不得鲜血,只看那腰带并没有被血污上,这才松了口气。
这腰带用了最好的料子,上面还纹了金丝,是许先生要送去给婆母的年礼。她为了这条腰带和抹额废了许多功夫,就盼着婆母对自己的孩子好一点。许先生心想,等腰带做好了,就可以去给孩子做几套夹衣了,也不知道孩子冷不冷,现在衣裳尺寸大了多少,书读的可好,又认识几个好友。
但她不急,等到过年,她回家就好了。带着赏银和这些东西,又能过一个有着笑脸的年了。许先生不自觉笑了出来,她不如金嬷嬷盛名在外,也没有李平儿那么多烦恼,她的眼角里透着心酸和苦涩,可心里到底还是带着笑意的。她的丈夫是举人,虽然早早逝去了,可留给孩子的却还有很多机会和希望。
那日燕王出来寻猎的时候,她在庙中听到一阵阵马蹄的声响和若有若无的鹿鸣。少年人的呼喊声,青年人的笑声围作一团,佛前的香火缭绕,一切都是那么慈悲。
李平儿没有再想拥有一把小弓箭,也许从她向大夫人提出想要弓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失去。
日子似乎还是练字、学规矩,知道京中人的关系,但是李平儿有些麻木了。
她收到了父母的书信和新衣,也收到了林质慎特意给自己带的京中甜点。这些家人的关爱让她在冬日里感到了温暖,可也是这个新家,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也许林家自己都是身不由己,乍然富贵,卷入京中的漩涡里,什么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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