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四年,春。
盐州的风渐渐没了凌厉,虽还有些料峭,却也能品出几分暖意来。折黄的草地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被关了一整个冬日的少年少女们,终于等来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春日。
然而北地的踏春同江南的不同,没有婉转的莺啼,没有缠绵的丝竹,也没有絮絮的柳色。而在一片宽阔的马场里,身着华服的青年高挽袖子,正在洗刷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王爷,幽州那边来了急书,姑奶奶拿不定主意,催您去看看。”
“怎么幽州还有姑奶奶拿不定的事。”青年轻笑一声,倒是不急不缓地擦了擦手,将手中的宽齿梳子丢给身边的小厮。
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郎君,正是当年颠簸来此的厉王。不到五年的光景,他已经在北地站稳了脚跟,也长成了如今顶天立地的模样。
众人口中的姑奶奶,正是李平儿。
厉王的封地不只是盐州,而是包括了幽云两州,地域更辽阔,连冼舜臣都感慨,难怪种述当年对此野心勃勃,这样大的地域,岂是关西弹丸之地可比。
冼舜臣曾在盐州带兵,又同种家交好,更早早投诚了李平儿,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镇守幽州已是大将,上有着六十来岁的温将军坐镇,麾下汪超等将领皆是兵户出生,将偌大的幽州守得如同铁饼一块,叫那党项人和契丹人都进不来。种世衡虽然年轻,却盯住了云州,同蒋施等人较劲,成日里忙着建功立业,云州也乐得安稳。
而厉王亲身坐镇盐州,当年种大将军埋骨的地方,如今人来人往,显得却格外繁华。
这一切,足足用了五年。
五年前,尚还不是这幅光景。
当年初来乍到的时候,这偌大的封地并不如李平儿和厉王所愿的那般,是个安稳的福地。虽说此地粮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可百姓却衣不覆体,面黄肌瘦,着实不同。
这一切都源自种大将军去世后,此地一直群龙无首,屡吃败仗。这次和亲,长平郡主正是送给契丹的阿谷史那。那些所谓的嫁妆,也是接手平远侯的陆必达打了败仗,请人说和商议的。如今厉王到来,姜必达巴不得早早跑路,因此正督促着送上了和亲郡主同嫁妆,急着回皇城复命。
陆必达不是对没有野心,刚刚来的时候野望满怀,指着拿下此地,替代种述。只可惜接手这些日子,人心浮动不提,屡吃败仗更得来了陛下的贬斥。好不容易说和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呆,就怕流民生变,请着厉王尽快送了长平郡主过去,自己好去复命。
可是他急,厉王却不着急。
前面方才逃脱了金家的毒手,他初来乍到的,可要好好先整顿一番看清局势,才好下手。
这边厢厉王稳坐钓鱼台,那边厢李平儿却是急得很。她能顺利来到这里,说到底是运气好又借了势,手里没什么真的仰仗,为了早早在北地站稳脚跟,她第一件事便是截住了种家留下的账簿。
明面上的账本,瞧着数年来几乎没有盈余。许是此地的百姓担心被劫掠,商旅又不敢通行,要是收成不好,几乎就是饿殍满地,自乱阵脚。若是这样,这些年种大将军坐镇北疆,能得安稳属实不易。
可李平儿却不肯信。
种述虽然野心勃勃,内里却也不失精明。他既肯举家从河西迁来此地,必然是此地与他更有利。账簿看得越细致,李平儿便越心惊。这个账面太平了,平的几乎让人要信了真。
这是假的。
她知晓自己初来乍到,怕是那些老人不肯信她,更不会把手里的生意给她。可她无所谓,厉王到了此地,一切都要洗牌了,哪怕是种述的旧部,哪怕是周必达,哪怕是帝王家。
暗地里的生意和活路找不到,犹如明珠暗投,失了捷径。但李平儿并不怕,种述能做到,她同厉王如何做不到?!
有了这样的豪情壮志,她也不再拘泥于小节,而是想要趁着这个时机,先筛选一波留下来的人里面,有谁是能用的。
那些闻风而动,前来投诚的固然好,但能堪大用的却不多。眼下幽云二州不太平,能撑住场子的武将才是关键,因此第一件事李平儿便是寻了冼舜臣。将守边的将领罗友宝、石大力都招来,询问了当时种大将军失踪的消息。
“种大将军带了兵出去日常巡查,原定是七日内便返还,可不知道为何,第八日还不曾有消息。小人领了斥候前去打探消息,瞧见大将军的铠甲散落,护心镜上也沾了血迹……”这番话他们从前说过不知多少回,种家人也验证过,的确是种大将军的遗物,只怕是孤军败走,为了不乱军心,所以才掩盖身份。
后来斥候多番探查,一点消息也没有,众人这才确认种大将军已经去世了。只是种大将军去世的消息瞒不住多少时日,这些日子北疆倒也被劫掠了数波,打得节节败退。北疆就像是烫手的山芋一般,无人想接手。临时派来的陆必达更是个不中用的,虽然晓得兵法,却对北地掌控不力,连兵马的铠甲都供应不来……群龙无首,调度无力,这烂摊子不就留给了厉王。
“诸位将军辛苦了。”李平儿抹了抹不存在眼泪,便是行了大礼,这些人避让不及,生生受了下来,多少有些惶恐,连称不敢,纷纷起身回礼。
“这些日子诸位也不好受,大家若是有了委屈也不必忍气吞声,种大将军虽是不在了,却也尽可来寻我。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是厉王的姨母,到底比旁的人亲近些。此行带了些京都的土产,权当是的一片心意,诸位不要嫌弃。”
得知李平儿愿意替他们开口出头,这些将领纷纷松了口气,只盼着厉王是个有本事的,能搞来那些粮草盔甲。这些时日人心浮动节节败退,他们得了贬斥,自然也不好受。
武将不比文官,虽然升得快,可没个靠山,一个败仗下来,就有可能仕途玩完。厉王虽不比帝王,可得了此处的封地,又拿了军权,俨然便是“土皇帝”了。
李平儿没有白忙,她这一番唱念做打“为亡夫报仇,为百姓雪恨”的豪言壮语也放下,种家的老部将自然感念她,有一份香火缘。更有那机灵些的部将,不是谁家的家将,就想背靠大树好乘凉,便也顺着杆子往上爬,借着此事同李平儿等人的来往密切,想要拜码头。
唯独种世衡的脸色难看。他素来看不惯李平儿,因着李平儿既是种家主母,又是厉王姨母的关系,不少旧部心思浮动,同她攀上了关系,自然对种世衡没有那么亲近。而且李平儿早有打算,她早早便舍下了钱财,添做了礼物粮草,摆明车马要靠募兵制组私兵。手里有钱有粮,说话更是硬气了几分,叫人信服。
种世衡没有李平儿那般不要脸,他年轻人脸皮薄,自然做不到说哭就哭示弱,也说不出那些叔伯若有事便来寻之类的承诺。虽然有旧部教导指点,可种世衡有苦心自知。一来二去,倒是积压了许多怨气,他对李平儿素来没有明面的尊重,也没有那些不动声色的试探和来往,寻了个机会直接便开口呵斥道:“你日后不要再用我父亲的名义这般娇柔作态!”
李平儿不在乎他的怒意,她心中也知晓自己是借了种家的势,多少有些愧疚。只是她看得分明,这些人并不是铁皮一块,种述一去,北地散如泥沙。若是不聚拢起来,受苦的终究是百姓,操劳的最终是厉王。
早晚都要有人出手,为了厉王,她也必须要出手。
只是她也明白,种世衡听不进自己的话,无论说什么,他也不会信。他都觉得自己是要借着种夫人的名义吃了种家的权势,可他自己都还不清楚,到底是要关西还是要北地,摇摆不定,又怎么能让北地的人信服呢?!
北地,已经不是种家的北地了。
李平儿真心诚意地同他解释:“你与世道总与我隔着几分,我不敢自称娘亲。可我到底拿你们当亲人,拿世瑄当做亲子。有了厉王照拂,日后在北地,岂不比关西更好?你不盼着我好,总也要盼着你弟弟好。”
这话倒是不假。
只是种世衡却更烦闷了,小弟拿这个女人当亲娘了,多少有些背刺他一刀。他训斥过也教训过,可这个女人说的不错,小弟跟着她,便是厉王的亲侄子,跟着自己回关西呢?
只是这种现实,却更让他失落和心痛。
父亲去世,现实的压力,亲情的疏离都让他压力沉重,反倒是之前救下厉王的奇兵,让他自豪的同时,又有几分沉稳和自如。他是父亲的儿子,他也是带兵的好手。
他没办法真的推开以此夸耀他的厉王,也没办法和愿意对他委以重任的李平儿彻底划清界限。
太矛盾了。
这个时候,他难免想起了卢令仪。卢令仪同李平儿这样诡计多端的人不同,她飒爽英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鲜活得就像是花儿一样。偏偏自己守孝三年,还要累得她等自己……
可回到关西,一切会比这里更好吗?不,那里的争斗更激烈,更加勾心斗角!若是只管驰骋沙场,不要理会这些俗事,那该多好。这一刻,他盼着能够回到关西,却又有些抗拒回到关西。
不知道跟着六叔去关西的世道,如今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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