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表情?”李舒见函清呆呆地望着远处,面貌十分好笑,“看热闹没看够?还是想看我和子熙打起来才甘心?”
“那怎么可能!”函清一下子回魂,“我盼着娘子你今儿就嫁给阿郎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盼着你们吵架?我就是、就是有点不明白——阿郎骗了娘子,娘子怎么不生气呢?”
“哦?”李舒拄上下巴,“你家阿郎什么时候骗我了?”
“就是……就是……”函清挠挠脑袋,“阿郎借着送信做别的事,也没告诉娘子……这不是利用——”
李舒笑了,“那我问你,你家阿郎给我的信是不是真的?”
函清眨眨眼睛:“真的。”
李舒:“你家阿郎对我的情谊,是真是假?”
函清:“当然真!比真金还真!”
李舒:“嗯。”
嗯?
函清有些崩溃。
看来郑郎君说的没错,自己还是应该再多读点书。
这些天来他辗转反侧,当初舒娘子说的那个“嗯”字还没揣摩明白,现在又来了一个。
“他要做什么是他的事,”李舒缓缓道,“告不告诉我自有他的考量——就像我哪日进宫请安见了贵妃,哪日回家时被阿耶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些事情也不用事无巨细和子熙交代清楚吧?”
函清点了点头。
别说……这样看还是有点道理的。
“好了,”李舒在函清脑门上一敲,“小孩儿别想了,等你以后找个相好的小娘子再慢慢琢磨吧。”
她说着从函清眼前走过,竟然跳下了车辙。
函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马车已经停驻,自己发呆忘了时辰。
“舒娘!”
李舒还没站稳,就听得一声唤。
郑煜站在府门前的夕阳中。
满目橙黄映得他如沐金光,整个儿人焕发着光彩。
“子熙!”她跑着扑进心上人的怀中。
郑煜将她接得牢靠。
两人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丝毫没有感受到脖颈后的微微寒意。
李振山前脚刚刚迈过门槛,后脚便停留在原地一分也动弹不得了。
“阿郎……”季泉小声唤了一声,又伸出袖子来擦擦自己额上瞬间沁出的冷汗。
“哼!”李振山一甩袖口,转身进屋去了。
……
晚餐的时间很长,主要原因是李振山一个劲儿地拉着郑煜灌酒。可他自己酒量实在太差,郑煜还没怎么样,李振山倒是先被季泉扶回去休息了。
“你的酒量,一定不随你阿耶,”郑煜的目光终于明目张胆地落在心之所向的地方。
李舒含笑站起来,夺过他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将人拉起来,走到院子中去了。
两个人终于凑到一处,李舒靠在郑煜的肩膀上,郑煜揽了她在怀。
“太久没见面了,现在有点不真实,”李舒说着。
“真实?”郑煜一挑眉,“想再真实点吗?”
李舒抬起头来眯眼看他,“你又想……”
“嗯,”他笑着低头,揽住了李舒的腰。
他的唇就停留在李舒唇畔一寸,他们的呼吸交错,酒香弥散开来。
“舒——”
李舒抓住他的前襟,忽地向前吻上了他的唇。
再没什么话可说,思念就这样蔓延开来,攥摄心脏的感情纠缠,就像晚风拂过带走的闷热气息,又像烛光骤起点亮的一室夜色。
就这样沉沦,再分不出你我。
……
“吓坏你了吧,最近?”郑煜将人妥帖地安置在怀里。
李舒被吻得发晕,大概是被人摄取了新鲜的空气,再加上全身的血都一股脑儿地冲到了天灵盖上,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把全身的重量都摊到他的肩膀上。
“哈,我李舒是什么人?”李舒道,“也就……有那么一点吧。”
她伸出小手指来掐住最后一节给郑煜看。
“为防落入他人之手,书信上没能写太多……”郑煜语气很轻,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他虽信李舒并不会怪他,可终觉得有些亏欠。
“可是我聪慧啊,”李舒笑着说,“你看,你信中屡屡提广平王的两家妃子,不就是提醒我太子要在咱们殿下的后院下手吗?”
“嗯……”郑煜点点头,“我家舒娘不但聪慧,还有气势。我看了殿下来信,当日府中倘若换了任何一个人,怕都拦不住张良娣。”
李舒撇嘴,“那你是没见我当时的架势,真是豁出命来与那妇人拉扯——这么大的贵人被我打成了那副德行,我现在想想都后怕。”
回想当日那张氏看自己的眼神,李舒直到现在仍脖后发凉。
不过好在自己如今全家都不在长安,她就是想要报复,恐怕也无计可施。
“就算你不来信叫我走,娘娘也已经安排我离京了,”李舒凑到郑煜耳边说,“她说我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郑郎你可要护小女子周全啊!”
郑煜被他逗笑,拍拍她肩膀,“好,你放心。”
“我拼了这条老命,也将你护得严严实实。”
李舒满意地点头。
“其实……”郑煜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我一直希望容瑾能做些事,这是他多年来的梦想……虽则终于迈出了一步,可是如今看来,我却不知道对是不对了。”
他叹了一口。
李舒看到他眉间的愁。
她明白,这愁绪也在永王妃的眉间。
哪怕还有一丝真情尚存,便会束手束脚。在官场这湍流凶险之地,每一丝真情都是一个弱点,更何况如他们这般,有至亲至爱之人深陷其中呢?
哦不,李舒想到,不该是“他们”,而是“我们”。
她早已经逃脱不掉了。
“李舒,”郑煜念得郑重。
“其实你还有……放手的机会。”
嘴上这么说,他却把李舒的手握得很紧。
“我近来……每每想到殿下的妻儿,差一点因为我踏出的这一步而撒手人寰,我就……”
这一句话憋在胸口太久,早就酿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可他却没办法和李舒外的任何人讲。
李舒双手捧上他的脑袋。
果然,这人有点酒之后才能卸掉外面那层冰冰凉的外壳,这样毫不设防地将柔弱掰开揉碎了给她看。
“没事的子熙,”她拂去他眼底刚刚沁出的泪滴,“你不是有我吗?你看这一回,我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反正我平日里没什么事情的,我都可以帮你啊。”
“……可是你,”郑煜抬起的眸子中充斥着无措。
他抬起手,轻轻地、温柔地抚上李舒的面颊,“可是你,本不应该卷进来的。”
“如果不是我这样自私地想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你本可以离这些混乱不堪的事情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看到里面的这些泥泞……”
果然,郑煜想着。
悲喜。
本就互根而生。
早上李振山接下他婚书的那一刻郑煜有多开怀,此时此刻,他看着眼前他最心爱的娘子时的心就有多痛。
“都……怪我,”他的胸膛好像已经裂开,从里向外地喷涌着鲜血,“都是我……太自私了。”
容瑾本来平安喜乐的生活,永王妃安宁恬淡的日子,小侦儿一帆风顺的人生……
李舒、他的舒娘,本该优渥平静、时时欢欣愉悦的姻缘。
都被他亲手打碎了。
他带着这些他最珍爱的东西,走进了无尽旋涡之中,一步步地、越陷越深,只能无措地等待着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天的到来。
“郑煜……郑煜!”李舒扳住他的脑袋,让他看着自己,“不是这样的子熙,不是这样的。”
她在袖口上摸干了泪,“才不是你说的这样!”
郑煜无措地抬头。
“想要得到,就会付出代价,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李舒说着,她语气坚定,“殿下想要入仕,就注定要承担与之对应的风险。王妃一直以来都那么支持王爷,你怎知她不想为王爷实现理想出一份力呢?”
“你想兼济天下,做官福泽一方,就要在右相和太子之间斡旋,你本不是这种左右逢源的人,不也耐下性子来两边讨好,藏匿心意以待时机吗?”
郑煜听得有些怔,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不断说话的娘子。
“要么决定了便走下去,要么从开始就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李舒道,“行至半途却开始害怕,还是大丈夫吗?”
相识良久,郑煜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子熙……受教了。”
他说着竟然撑了地板,要坐起来行礼,被李舒一把按住,“当局者看不清眼前罢了,子熙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见识还不如我个小娘子了?”
“再说这些道理,你从前也没少讲给我,”李舒轻声。
“讲道理容易,”郑煜长吐了口气,埋头在李舒颈间。
“讲道理容易,”李舒也叹了口气,抚上他后脑,“你太累了,子熙。”
他衣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道。
腰间很干净,连一块玉佩都没有。
连见未来老丈人都没有仔细收拾的功夫了,明日一早又要启程去范阳……
能叫一个儿郎伏在他肩头落泪。李舒很难想象,他在灵州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我很累,舒娘,”郑煜自嘲地笑了一声,“天将降大任。”
他摸上李舒的手腕,恰好碰到她腕上的镯子。
他说:“就像这块玉,为了遇见你,吃过多少苦?”
“是,”李舒终于扬了扬嘴角,“如果它的愿望便是遇见我。”
郑煜:“它的不清楚,但我的一定是。”
李舒一愣,“你的什么?”
“愿望,”郑煜攥紧了她的手,“遇见你。”
李舒:“可你不是早就遇到了?郑郎君得偿所愿,该庆祝一下。”
“那不算,”郑煜道,“我向月老赊了缘分,想要提前和你在一起。他同意了,却叫我多经历些磨难。”
“没办法,”他说,“你太好了,我得多下点功夫配得上你才行。”
李舒沉没在他的眸光中。
如果其中是一坛静谧湖水,她已经悄然死去,于是把灵魂献祭给他,让他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她朱唇微启:“……醉话。”
“嘘,”郑煜立了食指在唇畔,将她缓缓拉近到身边,缓缓地在她耳边说。
“神仙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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