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是被脑门上接连不断的雨给砸醒的。
这水滴又大又凉,直勾勾地对着李舒印堂穴上一个劲儿地猛冲,叫她不清醒的脑子彻底冻透了,打着寒颤清晰起来。
扑鼻是能要了人命的潮气。
有什么东西腐朽了八百年的臭气丝丝缕缕的,若有若无。
更浓厚的是血腥气。
李舒从没体会过血腥气满鼻的情形。
她将嘴里塞着的抹布吐出去,灰黑的布面上浸透了点点鲜红。月光从窗缝中透进来。
第一次,面对黑暗李舒竟然忘了害怕。她嗓子里干涩得不行,轻咳两声,鲜血却先蔓上来,滋润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口腔。
“……子熙……”她念了一句,还不能发出声音。
循着月光,她终于看到不远处角落中蜷缩着的人影。
“子熙!”
嗓音沙哑得要命,却终于能够勉强发出声响。
他头低垂着,两腿敞开,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被堆在地上。他衣衫破损,太多血污连成片来,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右脚不自然地别着,看得李舒心惊。
“郑子熙!”她又喊了一声,他一动不动。
李舒开始慌了。
她动弹了两下,手脚被捆得很紧。身上的痛处接连发作起来,已经分不清楚具体疼在哪。眼见只是手腕上麻绳勒在鲜明的伤口上,痛得叫人心脏抽搐。
怎么办……
李舒在崩溃边缘徘徊。
难受得快死了,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感受竟不是夸张的空话。
窗外又一声惊雷,闪电将屋中映得亮了一瞬。
李舒的两只手,在背后一个破旧桌凳的楞上磨了已经不知道多久。
粗糙的纤维深陷入皮肉之中,早痛得没知觉了。
终于,“啪”地一声轻响,麻绳绷断开来,李舒的双手终于解放开来。
“子熙!”
她三两下挣脱开浑身束缚,向郑煜处扑去。
松开手脚,又被狠狠拍了拍面颊,震天响的耳鸣之中,郑煜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子熙……”
李舒的泪水打在他唇缝中。
……咸的。
郑煜的意识于瞬间聚拢。
“……舒。”
他的身子僵硬,迟来的疼痛麻痹了神经,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反应。
但是她紧紧地抱着自己。
一行泪掉下来。
不是因为疼。
却因为她太暖。
何其有幸……不但她还活着,甚至他们都还活着。
……
官道上,骤雨初歇。一行车马缓缓行进,每三两步便有兵士手持火把,将偏僻的小道照映得十分明亮。
“阿兄……眼看着咱们都晚了快两天了,你怎么半点不着急呢?”安叔杨打马上前,拍了拍自己正打哈欠的兄长的肩膀。
安庆绪看了兄弟一眼,勾勾手叫他附耳过来。
“既然想要晋州的州民对朝廷死心,就得让他们对朝廷的期待先全部落空才行——你以为那郡守就能全然按照咱们的要求办事吗?他怕州民闹起来才不敢将人逼急了!”
叔杨梗着脖子把脑袋缩回来,心道二哥这心也忒狠,手也忒辣。
“可是阿兄,这样下去……难免要饿死人——”
安庆绪大手一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是书读得最好吗,怎么这点道理不明白?”
叔杨:“。”
安庆绪:“朝廷治下贪污腐败,现如今连义仓都放没了,要不是咱们日夜兼程地赶着接济,晋州就能不饿死人了吗?”
“再说,如今这些手段都只是让州民看清楚,如今河东已经是阿耶的地界了,以后跟着阿耶,才能过上好日子。用一点点代价,叫万千黎民擦亮眼睛,多划算啊……”
他说着挥挥手召来了副将,安排在前方空地处扎营休息。
“可是……”叔杨犹豫了两下还是说出口,“再走两步,不就进城了吗?”
“大晚上的!”安庆绪怒道,“不是你自己不愿意扰民生吗?现在还要大半夜叫州民出门来恭迎你吗?”
叔杨叹了口气。
自己在家中老老实实呆着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自请随次兄出门公干……本来是想要长长见识,这下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别唉声叹气的!”
安庆绪下马,将小弟揽到怀中。
手下兵士四散开来安营扎寨,两人走了没几步,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安庆绪摘了披风,蒙头扔到了叔杨脑袋上,“快罩上点,本来就不好使,这一见了风雨,别更愚钝了。”
“你有什么可不开怀的?”安庆绪拉着弟弟在一处大石上坐下歇脚,看着近旁没有人,才终于能敞开胸怀叙话,“等到阿耶大事功成,非但天下人受益,届时到了长安城,小弟你心念着的那个什么尚书家的娘子,还不是你想要几个,阿兄就给你找来几个——”
突然被提及心事,叔杨连忙打断。
“阿兄说笑了,当时不过是孩童戏言,你怎么记着这么多年呢?”
“哼!”安庆绪笑道,“不怪我记性太好啊……阿和你当日回了范阳,在阿耶面前哭得连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哈哈哈……”
叔杨绝望地闭上眼睛。
当年是次兄去长安城接的自己。当时自己有多窝囊懦弱,全都被他收进眼底了——还嘲笑了这么多年!
“我只是有点不明白,”叔杨道,“河东道既然已经在阿耶手中,为什么还要使这样的手段……”
安庆绪冷笑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
“河东道是产粮重镇,和其他地方不同,此地前几任节度使中多有文臣,而且都是回京便做了宰相的高官——百十年来河东道与朝廷的关系都很好。”
“杨国忠财令智昏,卖空了河东的义仓,晋州等几个州县全都受灾,颗粒无收,可是你看封城的禁令一下,就算人人都饿着肚子,哪怕生死一线,反抗的人却甚少,这说明什么?”
叔杨眨眨眼睛,“说明……他们十分信任官府?相信他们一定有解决之法。”
“正是,”安庆绪点头,“咱们要做的,就是摧毁这层信任。”
“服人要讲究张弛有度,”他道,“阿耶赴任的消息还没传出去,是以眼下这一个重重的巴掌须得算在李氏朝廷头上。”
“那阿兄此行……”叔杨幽幽道,“便是给万千臣民一个甜枣的?”
安庆绪眼光中满是赞赏,自家小弟总算上道了。
叔杨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庆绪伸手在小弟脑袋上抚了一下。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阿和这小不点竟然也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莫名地,他想到当年自己到长安城中接他回家时的场景。
彼时阿耶在范阳的势力已经稳固。
先前将阿和送去长安是为了他能多读些书,可眼看他已经束发,倘若被皇室提前安排了个姻缘牵绊在长安,不就成了范阳的掣肘……便如今日长兄之困。
着人到学堂中叫他出门,小郎君两步一回头地磨蹭,还时不时地拽着袖子抹眼泪。
他还纳闷,不过几年未见,自家小弟怎么身量高了不少,性子却倒越长越柔弱了?
“安庆和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却见他身后一个小娘子,抬手就拍在阿和后背上,“多大的人了哭成这个德行?”
“李舒你等我两年吧,”安庆和终于回头,咬着牙说,“等我有点本事了就找我阿耶跟你提亲。”
“提你个头啊!”李舒想也没想就回怼过去,“叔杨,咱们两个做兄弟日久,临别了你怎么还背信弃义了呢?”
安庆和眉头一皱,“呃,‘背信弃义’不是这个用法。”
“不重要,”李舒扒拉他肩膀,“那个是不是你阿兄?你阿兄奔波几千里接你回家、还在门外等你——你还不快奔过去?”
“我……”安庆和总算看了一眼门口眼巴巴的阿兄,“那你……”
“我正好跑了,今日东城球场赛马,没有我就是全长安城的损失!”李舒拉着他就往门口走去,“今天夫子讲了一下午车轱辘话了,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两句,也亏得你们都能听进去。”
说话间两人到了门口。
李舒遥遥给安庆绪见了一礼,安庆绪也微微低头算是回礼了。
他记得阿和的眼睛就这么粘在那小娘子身上。
她三两下解开了拴在门前树上的马缰绳,她个子不高,一跃没能上马,后撤了两步助跑,才终于稳当当跨坐在马背上。
她低喝一声,绝尘而去。
……
“子熙,”李舒抬起头,他正注视着自己。
时间被寒雨敲打得凝滞,恍惚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她依偎在郑煜怀中,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他们早到了执手半生,白头到老的时候。
两具被冻得发抖的身躯无限趋近,好像这样便能生出希望的火苗来,擦亮这叫人绝望的凄凄寒夜。
“嗯,”他又将李舒抱得紧了一些。
“太无聊了,”李舒轻笑了一声,“你说说话吧?”
郑煜也笑起来,他声音微弱,“你想说什么?我陪你。”
李舒摇摇脑袋。
“我的舌头已经冻麻了,”她小声说,“你说给我听罢。”
“好啊,”郑煜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我给你……念诗吧?”
不愧是郑探花。
李舒心道。
如此境遇之下,竟然还心怀诗意。
“好啊……”她说,“子熙念情诗吧,叫我的心热一点。”
“上邪,”他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李舒心口一震。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一句咒语。
能生出千万般特殊的情感。
当中每一丝,都和他有关。
“……子熙,”良久,李舒开口,她声音嘶哑。
“你快摸摸我的脸,”她道。
郑煜:“嗯?”
“我眼泪流出来了,”她扯住他的腕子,“热的!”
郑煜失笑,将泪流满面的小娘子箍紧在怀中。
如果我们的生命注定消逝在此刻,那么我仍心存庆幸,我对你的热爱,持续燃烧到这一生的尽头。
我曾吟过无数次上邪,却不曾眼含热泪过。天地尽头、时光终点,我终于明白世事变化太快,一句诺言太难,哪怕它甚至不能说永远。
郑煜的泪水滑落,落在他心爱娘子的乌发之中,隐匿其中,消失不见。
就让我们许下誓言。
无关永恒。
就到山川再次变更为沧海、江水东流终究枯竭、冬日滚滚雷声震响、烈日炎炎下也飘起鹅毛大雪、天地自混沌中来,终归于混沌的时候。
我们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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