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看清楚了,她当真是李舒?”
叔杨跟在次兄背后回话:“错不了,阿兄不是也见过她?”
安庆绪听着笑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我当年见着的小李娘子多威风,哪像是昨天那个样儿?灰头土脸的,一脸落魄相——她家里被抄了,还是怎么着?”
叔杨脚下一个踉跄,“肯定不能……听说她阿耶外调到洛阳去了。岁数大了去养老,不光升了品阶还给涨银子呢。”
安庆绪斜眼看了看自己弟弟。
都走了这些年了,人家阿耶什么职务,家中有什么变动,这小子竟然还门清——看来终究是没放下啊。
“那个一起的小子呢?”他继续问,“李舒家里有什么哥哥弟弟之类的吗?还是……”
这回叔杨倒是没接上话。
李娘子独苗一个。不然李尚书那么古板的人,决不能将家中女公子的个性养得这么无法无天。再者李公在朝中无依无靠是出了名的,这些年来也没见扶持来几个兄弟进京,是以也大抵不会是堂表兄弟……
再想想当日李舒抱着怀中人那绝望的神色,叔杨叹了一口。
安庆绪闻声一乐,也就没再问下去。
两人走进郡守府,这里被怒火滔天的灾民砸了个稀巴烂。如今郡守已经殒命,典史转醒后就被派上了发粮的前线,冲在最前面、口号喊得响亮,倒是叫人千恩万谢了无数遍。
“算不上简朴,”叔杨看了看四周摆设,喃喃道,却被兄长拍了拍肩膀。
“比起典史府上如何?”他笑着说。
李舒等人被安置在典史府上。当时典史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叔杨公子担心小娘子的样子,二话不说就叫人把家中院子腾出来,不但请安大夫一行暂住,还立时请了最好的医师前来。
“……那自然是比不过的,”叔杨叹了口气,安庆绪一瞥,没再理他。
这偌大一个平阳城,老早就被典史给吃空了。能在个清贫郡守手底下贪成这样,还能把账面抹平,夺过朝中的监察——这典史也勉强算是个人才。当时要不是手下人搭上了他这条线,安庆绪还真不会轻易选择平阳。
毕竟这是个重镇,事情闹出去,万一控制不住,叫长安听到了风声,可是不妙。
看了一圈,再没见什么好东西,安庆绪抬抬手叫人来清理,把公文全都搬出去——往后他在此坐镇,这府上须得好好装修装修才行。
抬脚正要走,却看叔杨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角落里,正抬着个倒在地上满是灰尘的屏风。
“你干什么呢?”安庆绪吼了一声。
“阿兄快来看!”
只见叔杨一手拈了个什么东西,眼睛瞪得大大的。
“墙根儿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安庆绪嘴上嫌弃,可还是离近了瞧了瞧。
样式倒是不错,紫檀木的壳儿,里头是……文书?
“阿兄有所不知,”叔杨掸了掸灰,将那物什毕恭毕敬地递给安庆绪,“在长安时见过,此物乃是右相府上用以颁布调令的文书。”
安庆绪皱眉嗯了一声。
“长安城中此物极值钱,拿出来就是右相的脸面。一般都是右丞府上的内臣,或者听从右相调遣的官员才会有……”
右相。
安庆绪暗道,李林甫。
在他看来不过是个佞臣,阿耶倒是敬他几分。
“郑煜……”他对着公文上所书的事务心冷,不由得念出声。
……
典史院中,两拨人马正僵持着。
准确地说……应当是一人和一拨人马正在僵持着。
立在屋门口的校尉被逼得满头冷汗,左右看了看,实在没有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只得转过头去,继续和眼前这郎君对峙。
“……让我进去。”
郑煜拄着一根棍,不顾早上医士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好好歇着,这腿虽然没断利索,但是被震出来一条缝儿,现在要是不好好养着,以后这就是阴天打雷的天气预报……
“郎君,这大太阳的,你何苦呢?”
校尉使了眼色,一个小兵三两下跳下台阶,到了郑煜跟前劝他。
“咱们将军吩咐了,这娘子的屋里不让进人,”他擦擦汗。深秋的天,几人被这郎君盯得焦灼,竟然出了一身的凉汗。
“再说了,里边咱们将军给请了婆子侍从的,还有个医士候着,您担心个什么呢?”
“……可不是的吗,郑兄,”姜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他当时被挡在人群后面,没看见他郑兄被一剑穿胸的惨状。
不过还好,那箭只是从肩甲和锁骨当中的空隙中穿了出去,失了不少血,看着吓人,但好在性命无虞,只是伤没好利索之前,不太好用右手写字。
后来安大夫的人只着急把晕过去的娘子抬走,离开之前他向后瞥了一眼,指着郑煜说来个人把他也带走。
姜戍反正挤不过那些强粮食的,吼了一声就冲出来抬郑煜了。
“看安大夫对这娘子的态度,肯定是有旧啊,”姜戍看不见郑煜越发深沉的脸色,继续在一旁说着。
“要么就是一眼相中上了,”他道,“郑兄你与其在这惹安大夫不快,还不如回去歇歇,想想一会儿怎么感谢他对咱们的救命之恩,嗯?”
郑煜的脖子僵硬地转过去。
他眼神冰冷得像是能杀人。
“舒娘与安氏有些交情,”他恶狠狠道。
姜戍茫然地点了点头,门口守卫的兵士也伸长了耳朵,闻到了八卦的气息。
“但她是吾妻。”
“……”
校尉还没来得及因惊讶而松手把长|枪掉在地上,就因看到了远远走来的安庆和而先下跪行礼。
“李舒嫁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安庆和走上来,站在郑煜背后,“你又是什么人?”
郑煜缓缓转过去。
姜戍小心地托着他胳膊,生怕这老兄一个激动,再站不稳倒下。
“下官朔方道刺史,灵州左衙兵马使郑煜,”他堪堪做了个揖礼,“见过安小公子。”
“郑煜?”安庆和一皱眉。
这两个字把他那为数不多的文人修养给震了个干净。
他上下将郑煜从头到脚打量了个便,瞬间就想到了那张交到他次兄手上的文书。
“你就是朝廷派来监视我长兄进京的那人?”
郑煜被他问得一愣,他和朝廷的旨意都还没到范阳,安氏的人是如何知晓……
“……正是,”他站直了道。
“你……”安庆和指着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李舒怎么可能嫁给你?”
最终竟是这样一句落在地上。
这一幕被刚刚转醒,在两三个侍女拉扯下终于冲到门口的李舒撞了个正着。
“子熙!”她满眼、全世界……寰宇宙,就只剩下这一个人影,哪里还有心思顾念别人。
睁开眼能看着郑煜还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就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
一整个昼夜,她都在郑煜身死的梦魇之中,胸口痛得要命,宛若溺水,拼尽了全力,也无法向上攀爬半分。
她甚至已经想到算了。
就这么一睡不醒,是不是就能到他所在的地方。
他曾说过回在奈河桥上等着自己。只盼她赶到的时候,子熙的骨头足够硬,还没被按头喝了孟婆汤……
再接着,就听到了门口的争执声。
恍如隔世。
眼看着小娘子跌跌撞撞跑出来。
校尉拦也不敢拦,只好赶紧躲到一边,以免冲撞了贵人。
眼看着李舒和这来路不明的郎君抱在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伤心。安庆和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险些和躲避不及的姜戍撞在一起。
失而复得。
世上再没有更值得欣喜的事情。
李舒撞在他肩膀上,郑煜的伤口剧痛,可他却半点不想松手。
这痛太难以承受,所以太真实。
郑煜从未这样痛过,是以没体会过这样脚踏实地的情感。
再也不会有了,他对自己说。
那一箭穿过皮肤筋脉,直入了胸膛,箭簇被起走,却留下一个李舒来。
她在血脉里生根发芽,就这么安然的住下了。只要她愿意留下,鲜血和疼痛都不算什么,这样的生死交瞬哪怕再来千百次,只要能看到李舒这样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怎样都好。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了。
“诶诶诶,”姜戍左右看看,竟然拍了拍安庆和的肩膀,“郑兄的肩膀渗血了嘿!”
李舒终于回过神来,放开了手。
谁知道郑煜用的劲儿比她大得多,直到李舒轻轻在他后腰上拍了两下,唤了两声他的名字,郑煜才终于舍得放手。
姜戍啧啧称奇,不想自己无意间撞见的两个苦命人,竟然还是一对佳人。
安庆和却全然黑脸了。
照这个抱法……就算还没娶回家,李舒怕是也已经彻底拉不回来了。
“……叔杨。”
许多年未见。
安庆和终于迎来了李舒打的第一个招呼。
她却没来得及先跟自己叙叙旧,先一把将腿脚甚不便利的郑煜拉到自己身后,像老母鸡护住小鸡崽一般。
“子熙你们没见过,”她先转过去和她那郎君交代,“这是庆和,表字叔杨,乃是东平郡王幼子,我五年同窗。”
“想不到再见面是这样的情形……”李舒整理了一下情绪,才转过来开口说,“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未婚夫婿郑郎,他长我一岁,是正月里的生辰,叔杨你唤声‘郑兄’就行。”
她顿了顿又开口,“要么咱们进屋去……叙叙旧?”
安叔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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