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煜自认见过的宏伟建筑不少。

    大明宫不必说,自小出入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怎样。

    就是往后,圣人先扩建了兴庆宫,又拨了许些银子装修了骊山脚下的华清宫,他见着了也都觉得还好。总归这些宫室都是皇家匠人设计建造的,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样儿。

    这些还都是宫室,用来住人的地方。

    等派到了灵州地界,这地方可紧挨着漠北,往北边跑一跑马,就能看着为了抵御敌寇修建的堡垒城墙。

    完全称不上精致,那么孤零零地立在苍茫天地之间,却就是宏伟瑰丽、就是雄壮非常,总是叫郑煜看着看着就升起胸中油然的壮志,觉得书生比之大将,好像气势上是落下一头。

    可等到他随着酒肆的老板混到雄武城修建的工地上去的时候,不得不说,他的眼界又被抬高了。

    远看着一眼望不到头,走近了抬头又见不着顶。

    民工无数正在进进出出,那些皇家工地里最常见的雕刻工匠一个没有,此处聚集的全是砌墙堆瓦、干实事的。

    怪不得叫雄武城,郑煜心道,这城墙被加厚了里三层外三层,内里空隙大得要命,不论是屯粮还是吞兵器都方便得很。要是让他来规划,就东边屯粮西边屯兵,长此以往攒上个几十年,莫说奏报上时不时来边境骚扰的回纥了,就是西边的吐蕃和北边的漠北,都能一齐给平了。

    “这么大的工程……”郑煜震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你们就半点消息都递不回去吗?”

    酒肆老板也是满面愁容。

    就为了往回送个消息,他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伙计都折了两三个了。

    太子那边也不是一点风声都听不见,可是大老远的,东平郡王又早请示了圣人才开工动土,没亲眼见识过的谁又能想到东平郡王真这么大的胆子,明晃晃地屯兵呢?

    “……就是暴露了不是什么大事,”郑煜叹了一口气,也想明白了,“东平郡王的忠心陛下可从没怀疑过,就算来人询问,郡王只说是为加固城防,都是为大唐国土安定才修的——圣人相信了,别人再说话又有什么用?”

    如今就是这样……自圣人临朝以来,募兵制施行已经几十年,兵权逐渐笼络在地方节度使的手中,如安禄山这般身兼数节度使者,手中可调兵马更是动辄几十万。

    如果人人都能忠心不二那最好,可万一有个什么异动……

    郑煜不禁想到刚刚给李舒讲过的晋愍帝之困。

    就算圣人积威日久,四海臣服人人敬畏呢——往后算,几年、几十年……等到……太子呢?

    想到太子近来的诸多举措,先是愈来愈担心边将,再是冒着被圣人怀疑的风险也要做大手脚在京中笼络兵权——就连永王府上新进门的侧妃侯莫陈氏,都是太子为了一支小小羽林卫而全力安排的。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这泱泱盛世,安乐了几十年,那些蟲蠰也到了该水滴石穿、积重难返的时候了。

    午休的时刻过去,工地上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个人也不好多留,遂双双摇着头离开了。

    “我明日清晨便要回京,”郑煜交代老板,“郎君也打点行李、快快脱身吧。”

    小老板点头称是,打从他见着郑煜那一刻开始,酒楼中的人就已经开始陆续撤退了。他将郑煜托给前来接应的小厮,做了个长揖,转眼便不见踪影。

    ……

    就在郑煜将李舒好好地送回洛阳的时候,长安城中的太子和右相,也分别收到了郑煜精心撰写的文书。

    李振山远瞧着李舒瘦了点,再想想两个人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顿时生了气,转头回了屋,也不跟郑煜打招呼了。

    好在郑煜行程繁忙,也确实没工夫留下来跟丈人忏悔,只能将路上写好的请罪书恭恭敬敬地送给季泉,又连连告罪,并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想要明年在长安迎娶李舒的想法。

    他在季泉冰冷的眼神下跟李舒说了好一会话,拉了拉手,又抱了抱,强忍着没亲一口,终究还是在李舒恋恋不舍地挥手中上马告辞了。

    长安,右相收了文书沉吟了好一会。

    想了半天还是找人来商量商量。

    这安禄山天高皇帝远,难保不生出些别的心思,这些他都算计过,可若是屯兵屯粮,那又是另一码事。

    不过对安禄山,他自认还有几分信心,毕竟是他亲手扶植出来的小子,年节时也常常能见着,等他翅膀硬朗还且得几年。于是决定送两个人到范阳,就当提点提点他也就完了。

    “郑煜这个小子还成,”右相顿了顿道,“明年任满了就回来吧,看看兵部有没有缺,先安排着。”

    下人先应了声喏,又想着要不要稍微提一句这郑郎和太子那边的关系。

    谁料右相又发话了,“年关将近,”他道,“咱去看看……永王?”

    此时永王却正在东宫喝茶。

    广平王情绪激动一些,嚷嚷得狠了,太子嫌烦,直接挥手给撵了出去。

    “俶儿还是年轻了点,”太子给永王亲手递了盏茶,“有些事,孤还是得依靠你啊。”

    永王最近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勉强算是太子半个幕僚,可他却觉得兄长反而是越来越远了。现在太子对他越好,他却越发谨慎恭敬。像是广平王方才在屋中那通直抒胸臆,他从来没做过,以后也更不能。

    “全凭兄长信任,”永王规规矩矩地作揖。

    “情况是探明了,”太子叹了一声,“局势却更艰难了。”

    “北边安禄山的势力稳固,短时间内想要找到突破,”太子顿了一下,“难呐。”

    永王抬起头来,寻了寻兄长的人影儿。

    他大致有点想清楚了,太子此次叫他前来,恐怕不止子熙来信这一桩事这么简单。

    郑煜是重要,但那是在他李璘心里,可放到东宫,就算郑子熙传回来了个天大的新闻,也不过是太子每日要处理的诸多事务中的小小一桩。

    太子不紧不慢地喝茶,永王也已经想到了:“弟弟的封地倒恰好在江陵,蒙圣人体恤,是个好地方,只可惜弟弟没用,不能亲自为兄长分忧。”

    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加上他几个儿子的封地……虽然北边暂时管不过来,但是放眼长江以南鱼米之乡,已经差不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这倒不是难事,”太子轻松地说,“找个可靠的人看管一二,也不急在这一时。”

    ……

    这一年匆匆过去,转眼间又是新岁。

    灵州军务繁忙,李舒也被阿耶看管在家中。

    永王府这一个年过得颇有些冷清。

    不过好在今年圣人好像忽然想起了永王这一个儿子,听说他跟着太子接触政务还赐了菜、赏了点东西。

    搞得永王和王妃正月里天天被叫进宫,跟着赏歌赏舞,一忙碌起来,加上家中还添了个小世子不时地闹腾两下——他很招侯莫陈氏的喜欢,小娘子看着小孩一天天长大新奇的很,一家子吵吵嚷嚷的,也就到了天宝十一载。

    上元那一天。

    郑煜终于放下手里的公文时,已经日薄西山。

    这一日没有宵禁,灵州城内也是处处欢快,喧嚣非常。

    他站起来活动了两下僵硬的四肢,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看到天边层层的火烧云,不由得想到春天李舒生辰时,他赶着回了长安见他,也是拖到了这个时辰才走……

    想到李舒,郑煜面上温和起来,还记得她给他定了上元日生,两人来去信笺,本约好了要在上元相见,可他秋末走了一个多月,手上的事情实在太多,终究还是没走成。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他盘算起来,张公已经接到了消息,明年秋季他二人便可回京。永王听说他已经搞定李尚书更是开怀,交代已经托了关系找钦天监中的人算日子,等他一回了长安,隔天就办婚礼!

    还有……郑煜走到书柜上,拉开个小抽屉又开了两把锁,一张薄薄的纸捏在手里,只看着就心里踏实。

    “阿郎、阿郎!”

    函清忽地闯进来,郑煜来不及整理只慌忙折了塞进袖口,“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函清咧个嘴,浑身冒着白气,脑门上还闪烁着汗珠。

    郑煜上前了两步想要给他递手巾,这孩子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怕着凉……

    “阿郎快出去看看吧!”

    函清来不及把气喘匀就将郑煜拉着往外走,“快看看谁来了!”

    转头对上函清亮晶晶的眼睛,郑煜心跳猛地加快。

    也用不上函清推搡了,郑煜自己脚上就好像长出一双车轱辘,拔腿就往院外跑。

    刚在门口站定,就看门口牛车上下来一个人影。

    小脸围在一圈毛茸茸的围脖里,头上带着个一圈兔毛的大帽兜,走进了才能看清鬓边上掐着一朵红艳艳的绒花小鸟,自己送的白玉簪子被捧在小鸟怀中。

    “子熙!”李舒把手里提的食盒、行李一扔,下一瞬就被郑煜抱了个满怀。

    府门口被喊来加班的书吏们刚刚下工,一出门就看着这个场景,先是被吓了一跳,紧接着赶紧躲了,凑在一起笑话郑刺史。

    “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郑煜将小娘子被冻得冰凉的小手攥紧了,圈住人就往府里面领。

    函清在后面看得高兴,也不妨碍人家,捧起行礼提着食盒赶紧就溜了。

    “早说好了呀,”李舒笑道,“上元要在一起过——你得领我转一转好好犒劳我,我在家都要把嘴皮子磨薄了我阿耶才放我出门的……”

    ……

    街道上灯火通明。

    在李舒看来,这里除了楼宇没有长安高,人的衣裳没有长安人穿得金贵之外,热闹劲儿是一点不输的。

    郑煜提了一个大灯,给李舒匀了一个小的,省得她提久了腕子疼,又牢牢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到了什么灯火暗的地方害怕。

    李舒却只是开怀,反正有郑煜在她身边时她不怕任何事,好像她吓没了的胆子都由郑煜负责补齐,只要有他在,龙潭虎穴都入得,更别提区区黑天。

    郑煜先拉着他去了他买镯子时的玉器铺子,老板笑吟吟地迎上来,只见郑煜对他说,之前定的东西先不急,只是字设计好了没有。

    老板赶紧拿了图给他看。

    李舒在后面翘脚想要偷窥,却被他拉到一旁。

    没一会儿,从她腕子上捋下来的镯子被老板又毕恭毕敬地送出来,郑煜看了一眼笑得灿烂,说订的东西就不要了,钱照常给。

    “你原弄了个什么?”李舒眨着眼睛看他。

    却被郑煜捉了手腕,罩上帕子将镯子推了回去。

    “嗯?”李舒没躲掉,“刻的什么?我还没看见呢!”

    郑煜只带着她出了门,才慢悠悠说来,“定了一块好玉料,想给你刻一枚印章。”

    “印章?”李舒惊到。

    想想她的那枚名章,还是小时候阿耶闲暇时刻来玩玩的,那老翁手法平平,还做得仓促,反正自己也不在乎这些,就一直没换。

    想来是……和子熙往来书信日久,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名章我用得不仔细,”李舒对他道,“你可千万别用太好的材料。”

    自己的印章被摔了千八百遍,从前谢可儿见她捡了滚在地上的印章吹吹灰继续用,吓得够呛,还说可真是物件随主人,都这么结实……

    “不是名章,”郑煜眼睛眯缝起来,笑得促狭。

    李舒懵了——闲章?她一来没那个闲情雅致,二来也没那个闲心吟诗作画啊……

    “是个字,”他继续说。

    字?什么字?几个字——哦,李舒反应过来了,她的字。

    一时间她看向郑煜的眼神有些闪躲,面上也不由得红了起来。

    取字什么的……不都是成亲之后才……

    譬如永王妃的“倩悦”就不是本名,而是永王给取的,再说广平王对沈妃,她从乐康公主那八卦来的,知道她小字“珍珠”,当时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嫌弃广平王真是酸……

    想到这,李舒不禁好奇了。

    郑探花这么文采奕奕的,能想出个什么好东西。

    “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李舒好奇地就着灯,就要看镯子里的字。不用想,看方才子熙又乐又有点害羞的劲儿,就知道他肯定是叫人刻在镯子里了。

    郑煜没说话,却指了指天上。

    天上?

    上元节,天上有什么?

    看到那两个字,李舒一下子就明白了。

    “舒窈”

    嗯,李舒心里甜开了花。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她能反应得这么快,还亏得子熙当年送给她的字帖,是手抄的《国风》。长年累月地写,就是李舒再不愿意背也记下来了。

    看她嘴角快要扬到脑门上去,郑煜也放下心,看看四下无人,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其实天宝九年,长安城中,上元夜匆匆一面。

    这一首诗歌就响在他脑子里了。

    月光下照着一个美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她名字中又恰好是个舒字,多巧妙啊。

    “两位,挂个桃符祈福吧?”

    有情人、尤其是年轻夫妻,最是上元日的主力消费军。

    两个人还在对一个字开怀,就被后面卖货的老翁盯上了。

    李舒闻声看过去,是没见过的架势。

    桥上两个高大的木架子是,下面点着灯,上面挂了一双双的许多一指长的小木桃符。

    哦,李舒看一眼就明白了,这小玩意是专偏小夫妻银子的。

    倒是郑煜心情好,也看过来,“阿翁,你这桃符管什么的?”

    “哎呦,”货郎看这郎君娘子衣着不凡,就知道闲钱一定不会少,“那自然是姻缘美满,两心相合,生生世世啊!”

    得,李舒笑起来,原来这老翁一个木桃符,比奈何桥畔三生石都管用。

    “这么厉害,连下辈子的事都能管?”李舒没忍住问了一嘴。

    老翁已经将两个桃符提溜起来了,“我看您二位面相就般配,过个几辈子的,不成问题。”

    李舒还在傻乐,却看郑煜那厢已经给了铜板,提笔写字了。

    嗯?这么轻易就给钱了?

    李舒凑过去,接过郑煜递过来的笔,看他灼灼的目光,反倒顿了一下,“子熙你想好了哦,签字画押,咱俩可就没跑了。”

    老翁在后面噗嗤一声乐了,心道年轻真好。

    郑煜嗯了一声,看李舒恭恭敬敬地提好名字——他们的字越来越像了。

    他踮起脚,把桃符系在最高的地方,他说这样神仙容易看见,总归他们快成亲了,得叫月老抓紧办理才是。

    月老殿内,三生石旁,命途汇聚,人生交错。

    他们的缘,早彼此缠绕,无法分割。

    跨越时光,横贯生世。

    烟花炸响的时候,郑煜把收在袖子里那张纸放到李舒手心里。

    “地契!”李舒简直要跳起来。

    她在震天响的花火声里大喊,“子熙你在长安置了房产!”

    “咱们的宅子,”郑煜笑着喊着,把人护在怀中。

    他们在火树银花的倩影中亲吻。

    黑夜如昼,他们好像也再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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