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前,等待召见的几位臣子侧身到一旁,给眼看就要走到跟前的连绵不绝的马车队伍让行。
一群骑马的内侍遥遥走在前面,一路自长安街上奔驰而来,手中长鞭挥舞,“唰——啪”的响声叫人躲得远远的。
更有羽林卫环成个圈儿紧紧跟着,生怕有人冲撞了里面的好东西。
车马艳丽,无不装饰帷幔珠宝,离得很远就能闻到其中香料美馔的扑鼻气息。听闻自圣人在华清宫中储备香料,以备沐浴之用之后,原本无人问津的西域香料已经被炒成天价,长安城中药材铺、调料坊中,无不红红火火地吆喝着这种远道而来的奢侈品。
这次朝见的都是外调回京的官员,有几个已经在外面呆了十余年,没见过这个架势。低着头肃穆也忍不住偶尔抬了眼皮瞧上一眼。
“子熙啊……”张均低声唤了身边郑煜。
他从前也并不常常出入宫禁,也没瞧明白这节气不年不节的,宫中是在做什么大事。
“张公不必担心,”郑煜赶紧应他,“声势大了些,但是我瞧着……像是公主们在尚食罢。”
此言一出,身旁的一种大臣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也不用低着头、弯着腰,一时间都挺直了脊梁,大大方方地打量这些奇珍异宝。
看了一会,这车马竟然还没走完。
许些官员却已经看不下去了。
想想自己在外漂泊过的日子,再看看眼前这些公主们从自己汤沐邑中呈上来奉献给圣人逗乐看的珍宝美食。
真是……
有个老臣看得眼眶发酸,他眉毛胡子都白了,可是还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
郑煜看着,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离开长安之前,他也见到过公主尚食,可是远没有如今的规模……
须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想要日日勤勉、殚精竭虑,简直是世上最困难的事情,可是转念要去销金享乐,那可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等了大半晌,终于被内侍领着进宫去转了一圈。
圣人在忙,几个人只在大殿外面拜拜,便被人家撵回去了。
这一趟走到这也该差不多了。
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整整衣袖,打算回家。
可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一阵娘子嬉笑的声音。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一时间花园里鸟语花香,落叶走虫的声音全都泛上来了。
刚才专心跪着没发现,此时才恍惚间好像听到,不远处细微的丝竹之声飘忽过来,颇有几分仙乐的意思……
方才那在宫门口红了眼眶的老臣,一甩袖子走了,看都不看身边的内侍一眼。
郑煜抬眼看了看头上的太阳。
已经九月份了,到了天气该转凉的时候了。
可他现在穿着从前梦寐以求的绯色官服,就这样站在秋凤里,竟然觉得有些热,从额头到颈后,细密的汗珠沁出来,再忽地掉进领子里,叫人心中一颤。
至而不至。
时必有妖。
“子熙如晤。
漠北进犯,路程不通,承蒙阿不思将军关照,接应者众,行四五日即可到达,并无大碍。
闻汝晋升事,遥祝之,他日奉卮酒再贺。
另,念之念之,与君共勉。”
她已经启程。
路上不好传讯,他们约好等她道了河西再来信。
但是朔方的军报一封封送进来,今年漠北逢灾,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难免要多打两场硬仗。
郑煜很担心,可是却没有一点办法。
十月,永王殿下拉着他到右相府上探望。
“近来杨国忠的手段是一点不藏着掖着了,”永王与郑煜低声交谈,“全都摆在明面儿上。”
郑煜回长安之后,还未被召见进东宫议事过。
在旁人看来,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右相党羽”了。李璘有心维护,却是有心无力。照这样下去,右相一旦彻底垮台,他一定会被连带着削下去。
届时郑煜的命,可就完全攥在太子的手上。
固然太子有过许诺,可是李璘总是觉得,就凭自己多年来和兄长相处的感觉来说,此人并不是个太值得信任的人。
“之前王焊与刑縡图谋作乱的事情又被回翻出来了,原先的证人被抓回去,非得攀咬上右相,现在圣人已经亲自过问,要求刑部不能插手,大理寺卿亲审,”郑煜说着揉揉眉心。最近他夜不能寐,翻来覆去不过是这两件事。给右相做事比从前在东宫时麻烦多了。
从前哪怕再累,也都是一板一眼的工作而已。
如今……桩桩件件,都像是先给炉膛里的热风烤化了,再掉进膳房去被人层层叠叠地沾了八层糖浆那么黏糊。
看不透、嚼不烂,错综复杂、千头万绪,四面八方的漏洞一齐破开,连补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
“单杨国忠自己也没这么大的力气,”永王道,“说到底,背后使劲儿的其实还是……”
太子。
郑煜知道。
是以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心累过。
他这边不论什么动向,都要一点点整理好了报过去。最近函清常常夜里跑路送信,为了不叫巡街的廷尉抓到,简直快要锻炼出一身“水上飞”的轻功。
可是太子殿下想要做什么,将要往哪一方使劲儿,绝对半点风声都不会漏给他。
李璘知道,却也只能是两头为难。
他对右相本来就要亲近些,现在右相的身子又一天不如一天,他看着难免更生出些恻隐之心。
更别提一路提携教导郑煜的张均了。
此人身家性命都系在右相的身上,这些年来帮着右相做了不少事情,早已经污了手。右相一垮,都用不着圣人发话,光是仇家就能把他扒皮吃肉。
右相不能倒——如今还能留在右相身边的人都像是战场上杀红了眼睛的卒子,拼了命地守着自己的脚下寸土。任何人,只要敢踏足染指,他们都能用爪甲和牙齿将人撕碎。
“容瑾啊……”右相微微睁开眼,看到了伏在榻旁的永王,感慨地叹了一声。
永王被他这一句喊得险些落泪,连忙叫子熙出去喊人,下人鱼贯而入,为他洗漱穿衣,又用过了几道汤药。右相终于在榻上撑起来,神色恹恹地看着永王。
“患难见人心啊,容瑾,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年教的孩子没有教错,”右相说着。
永王摸了眼泪,“老师的教诲容瑾片刻不敢忘记——老师吉人自有天相,我带了太医前来,诊治之后老师一定会康复的。”
右相听着,浑浊的眼睛竟然亮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孩子……
再一次赞叹自己当年的决定。
现在的局势下,他竟然还能够请来太医,可见这个孩子在圣人眼前还是有点分量的。
他几乎瞬间就确定了自己选择的方向没有错。
摇尾乞怜。
为官三十载,为相十九年。
圣人那么重情,他要赌一赌圣人的情分,要折上他所有的脸面……这是他仅剩的筹码,是杨国忠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只可惜他已经忘了。
杨贵妃宠绝后宫之前,武惠妃的地位也没人撼动。
在他和武惠妃联手,让圣人一日杀三子之前,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都是圣人最宠爱的好儿子。
……
“华清宫?”函清一声漏出来,被郑煜拍了脑袋。
“低声些,你想叫所有人都听到吗?”郑煜叹了一声。
“右相想要去华清宫伴驾?可是圣人已经去了良久了——再说他老人家现在还不能走呢,出趟远门儿多麻烦啊?”函清手心掐着密信,摸不着头脑。
郑煜本来不想和他透露太多,可想了想还是教了他,“他用一身的功绩爵位,请求圣人让他去华清宫好地方养病,圣人还能真狠下心来拒绝他吗?”
“圣人也用不着拒绝他啊,”历练良久,函清如今对朝中的事,不说门清,也能摸个大概了,“圣人直接不搭理他不就完了?”
要是右相真写了个折子递上去也就好了,圣人看了当没看见,他们送了也就当没这回事。
可问题是……
函清一拍脑袋,哎呀!
他想清楚了。
怪不得永王今儿刚回府就带着王妃往华清宫去了,合着这递信的人,是永王啊。
郑煜看他已经明白,便不多说了。
他看着函清见礼告退,心里不免担心起永王来。
永王这些年来从没当面求过圣人,这一番举家前往,又是为了自己老师,忠孝为先,圣人铁定会答应。
只是日后……
永王若是还想要在圣人面前卖父子情深的面子,可就难了。
……
本该是草木凋敝的时候。
华清宫中因为有温泉的地气养着,是以还能看到绿植鲜花。近年来每到此时,圣人都会放下早朝,好好地到华清来休养一番。
高力士刚刚奉上来一盘晶莹剔透的冰冻荔枝。
乃是荔枝丰产时被人用存冰冻起来留下的。
此时贵妃刚刚沐浴出来,身上还冒着热气,最喜欢这东西。
这让玄宗想起了李林甫。
当年他想要修一条快路,好叫岭南荔枝早点送进长安,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大,是十郎力排众议才帮他成了事。
这个老臣……
玄宗皱了皱眉,他唤来高力士,“十郎想要朕瞧他一眼,就看看他罢。”
高力士前脚刚刚出了大殿,就撞上了前来请安的太子殿下。
看这位骠骑大将军脚步匆匆,李亨便知有要事——这样清闲的日子,能有什么要事?
“算我多一句嘴,将军可是要接右相?”李亨恭恭敬敬道。
高力士正在琢磨着怎么办差事,现在圣人的脾气他也摸不太好,想着跟太子殿下商议一二也好,“……圣人只说能见他一面,可是怎么个见法……”
李亨心里有底了。
“既然是见面,能看着人影儿也就得了,”他道,“圣人体恤臣下,愿意探望老臣,可是右相不能不懂事,过了病气给圣人不是?”
高力士的眼睛一亮,知道这位爷已经有谋划了。眼看着李林甫已倒,日后朝堂上肯定是太子爷的天下,他乐得顺着人家。
他忙不迭作揖,将耳朵凑过去细听他的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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