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阿不思和李振山均已被捉拿回京,但哥舒翰依然带兵在外——”
“张公所言只是推测,是否当真与哥舒翰将军有关还未可知,现在就忙着削边将的兵权,是不是太着急了?”
“我看错不了!一个致仕文臣忙着往边地走做什么?”
“国子监中最爱吹捧此人的清廉之名!竟然让此等奸邪之人掌管礼部近十载,真乃我朝之耻!”
说话的人就站在欧阳朗的身边。
他刚刚升官不久,才堪堪站到了门槛边儿上。
欧阳朗动了动嘴唇,正想要反驳一句,却被站在一旁的堂兄紧紧攥住了衣角。
“你想干什么?”那人低吼。
“我……”欧阳朗一下没了底气。
那是他的老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别给伯父惹麻烦,”堂兄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欧阳朗闭紧了嘴,再没吭声。
“着急?”一身深紫的老臣站出来,“阿不思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若不是手握重兵,他怎么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与漠北勾结?”
“我看还是先快快审问朝中两人,哥舒翰将军正攻打吐蕃,此时忽然将人召回来不是叫边关将士寒心吗?”
“寒心!”圣人在一片混乱中蓦地发了火,随手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砸下来,“这些人做的这些事情就不叫朕寒心吗!”
满堂朝臣全都跪下来,高呼圣人息怒。
除却郑煜。
他不用跪,他本来就摊在地上,动弹不得。
“全都给朕叫回来!”圣人低吼道,“还打什么仗?再打下去朕这江山都要不知道被什么人给分割干净了!”
鸦雀无声,没人敢在这时候触圣人的霉头。
二十年天下承平。连圣人自己,大概都不记得上一次因为军事生这样大的气是在什么时候了。
“报——”
极洪亮的一声,自殿外层层传递过来。
一个内监打扮的人,双手拖着锦鸡毛做饰的盒子低头快趋进来。
圣人抬头瞅了一眼,高力士赶紧走下高台接过,刚刚打开看了两行,就跪地高呼万岁。
“哥舒翰将军连克吐蕃洪济、大莫门等十余城,已经命其二子携战俘与所获财帛返京!”高力士大声道,“恭贺圣人万岁!”
匍匐在地上的臣子也刚好就势山呼万岁。
不管是本来就想为哥舒翰开脱的,还是从来看不惯边将、想要趁机插刀的,甚至是事不关己只要看热闹的,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看哥舒翰这攻城略地的架势,还把两个儿子都大大方方地送回来,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嗯。”
圣人接过了高力士递上来的战报。
却不见多开怀。
“不错,”他淡淡道。
事情有些巧了。
他眼光扫过仍匍匐在地上的重臣。
前脚刚刚有人胆敢告发叛国,后脚就有捷报送到?他知道递到自己眼前的早不是第一手的消息,在此之前,哪怕是八百里加急,也有做手脚的余地。
是谁呢?
太子低着头,跪得安稳。
十郎还病在床上。
杨国忠在这件事里,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冒过头……是不是太安静了?从前这厮总恨不得到处蹦一蹦,叫他每时每刻都看得到才好。
“加封哥舒翰开府仪同三司,”他说,“叫他处理好手中的事情,就先回京一趟,朕亲自设宴为他庆贺。”
哥舒翰,圣人在心中盘桓。
从前王忠嗣还在的时候,这几人好像和亨儿的关系都不错……
“国忠啊,”他食指一翘,指到了杨国忠的脑袋上,“十郎还病着,此事你来办吧。”
杨国忠领旨谢恩,意外地没多说什么。
“陛下……”
一个小内监从后殿摸上来,颤颤巍巍地跪在圣人脚边。
高力士转头看到,抬腿就是一脚,“什么天大的事,非得现在说?”
他强忍着没翻个白眼,可千万别是后宫的事情。
从前圣人没说过什么,朝会赶上贵妃有急事说一声也便罢了,可今儿是什么情况?圣人什么心思他还没看明白呢。
“你说,”谁料圣人却看了那小内监一眼。
小内监麻利地爬起来,狠狠咬着牙才勉强出声,“方……方才宫外来报,说……说……”
高力士横了眉毛——既然是宫外,那跟贵妃没有关系,还能是什么大事?
“右相……右相薨了。”
高力士手上一抖,差点没把揣了半辈子的浮沉掉到地上。
殿中人大多没听清楚那小内监说的什么。
但是他们看到了圣人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
刚刚轻松起来的气氛又瞬间凝滞。
“你说什么?”
圣人轻轻地“嘶”了一声。
“右相……右相,薨了!”
小内监扯脖子喊着,声音跟眼泪一起掉在地上,这下,全紫宸殿中的人都听明白了。
圣人站起来,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了。
这一声也冲进了郑煜的耳朵。
右相……薨了?
几乎在这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
“张均——”跪了满地的朝臣中,他踉跄地站起来,一伸手就扯住了在一旁张均的领子。
“张均!”他将人拉扯起来,却看到张均满脸的泪痕。
朝臣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在同仇敌忾的战友,转眼就反目成仇。
“子熙……子熙……我对不住你,”张均含混不清地说着,他被郑煜拽着领子抵到殿中的大柱子上。
这柱料乃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坚硬无比还千年不腐。后脑勺抵上去的时候痛极了,张均那一刻想到的是这柱子上肯定染了不少死谏文臣的鲜血……
自己一个文臣做成现在这样,也早没脸见地下这些先贤了。
两边刚刚站起来的臣子忙着闪避冲上来的、看起来像个疯牛一般的郑煜。
“对不起……对不起……”张均跌坐在地上,嘴上一直说着。
“你……”郑煜死死盯着张均,转眼又看到了立在一旁,满脸平静的太子,他就像是往肚腹中硬灌了百十斤气,都不需要外力就能自己炸开,“为什么……”
他双眼通红,“你……”
“舒娘……”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把这两个字从喉咙中挤出来。
“你也是……见过的。”
他一拳挥到张均耳侧,只听得张均惨叫一声,张大了嘴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你为什么……她明明——”
“子熙!”广平王越过重重阻碍,终于冲到了郑煜身边。
刚才张均在殿上突然发难的时候,他也愣住了。他是郑煜和东宫的接头人,郑煜做的所有决策他都清清楚楚,更何况在他印象中张均一直是李林甫的人……
可直到张均说出“哥舒翰”三个字的时候,广平王就知道完了。
河西都护府和太子的关系不可深究,早在两天之前,吐蕃大捷的消息就东宫就已经知晓。现在将这事情拿出来转移视线的人,只能是……
他早看到了气定神闲的阿耶。
看到他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俶也好,郑煜也好,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几块冰冷的石子。
就算欺骗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他李俶不还是东宫的世子?
郑子熙呢?
他的未婚妻子,哪怕因为一句诬告死了又怎么样?右相已经死了,李璘只有依附东宫才能有好日子过,他郑煜再愤恨,又当如何?
“子熙、子熙,”广平王自幼习武,却也使出浑身解数才将郑煜从张均身上扯下来,“她已经在狱中了,你别再说了,你别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我?”郑煜鬓发已经凌乱。
李俶认识他十几年,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又能怎样!”郑煜大声道,他握拳猛锤自己胸口,“如果不是我,她怎么会牵扯进来?如今我能做什么?我还不如就此——”
“那小叔呢?”广平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你这样把自己也折进去了,我小叔怎么办?”
“这事情沾上了你,又要有多少人要无辜受累?”他伏在郑煜耳边,“且不说别人,函清呢?他来往得那么多,所有的东西都经过他的手,我阿耶会继续让他活着吗!”
“你什么意思——”
郑煜忽地梗住,“那她该如何——”
“你总不能挑现在到圣人面前火上浇油啊!”李俶摇着他的肩膀,“想想你和我小叔,再想想你和东宫,李林甫死了!你身上只系着两个皇子,叛乱之事一旦牵扯上皇子,你说圣人当如何?”
郑煜一口气泻了,呆坐在地板之上。
张均被太子派来的人拖走了。
朝臣看再没有热闹可看,也都三三两两地走了。
圣人没有发话,今日朝堂上这接连的闹剧也该结束了。
冬天来了,圣人应该摆驾华清宫才好过冬。
本来早已经停了朝会,是有人不懂事,非要把一个将领叛逃这样的小事闹大,才叫圣人不得不中断休假,前来主持一二。
现在李林甫死了,哪里还有人闹事呢?
看太子今日在朝堂上处变不惊的样子,这就是一国储君的风范嘛,以后圣人的担子,就放心地交给太子不就行了?
哪里有什么家国飘摇,不过是小人作祟。
以前有几个小人不知道,但是刚刚好死了一个,于是奏章变得十分好写。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推到他的脑袋上就好了。
除了大理寺卿该好好想想,一下子收进狱中那么多人究竟该怎么处理之外,其他人还是过以前的日子。
大朝会毕,内侍们没有着急进来打扫。
殿中还立着几个人,他们远远地看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郑煜的泪从面颊上滚落,又掉在地上。
有多少年没哭过了,郑煜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他平生都没这样无力过。
深陷囚笼,动弹不能。
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他恍惚想起那日在华清宫中,看到李林甫独流的两行浊泪。
这人现在已经死了。
没人问他明明一天天康健起来了,又是怎么就突然死了。
就像是根本没有人感兴趣,李振山一个致仕的闲臣,究竟为什么要勾结漠北叛乱,又为什么要带着独女在这样恰好的时间里前往河西。
困兽犹斗。
他还嘲笑十郎。
如今呢?
他连斗的资本都没有。
原来如此,原来放下武器的后果,就是会像李十郎这样,死的不明不白,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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