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唤李舒的名字。

    “舒娘,”他说。

    在那一瞬,李舒睁开眼睛,瞬间便红了眼眶。

    四目相对,两人长久无话。

    李舒靠坐在墙角。

    郑煜站在栏杆外面。

    他缓缓蹲下,食盒“咚咚”两声被坐在地上。

    “你……”泪光模糊了李舒的视线,眼前的人形变得模糊起来,一时之间李舒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可惜心脏太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就是当下,是血淋淋的生活。

    “你怎么来了?”

    李舒终于整顿好心情,她扶着墙壁站起来,连日的阴冷让她的关节像是生锈一样顿挫,挪动两步,都能听到叫人牙酸的声响。

    穿过荆棘遍布的栏杆,李舒终于牵到他温暖的大手。

    灵魂相触,明明最熟悉却被迫因时地分隔而陌生得要命。

    攥了一会儿,李舒的手总算恢复了些许温度。

    “我没事,”李舒用手背抹掉了眼泪。

    她很不好……郑煜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李舒。

    她和上一次见面时相比简直小了一整圈。面色比苎麻的囚衣更苍白。这里的阴寒幽幽入骨,都不需要待片刻,就已经从心里往外地冷透了。

    更不要说空气中弥散的恶臭,还有自大唐建国以来百年有余,不知有多少阴魂沉积于此,一呼一吸之间都是要人性命的肃杀气。

    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郑煜根本没法想。

    “阿不思携军叛逃,人已经处死,”郑煜说,“李公因为与灵州和河西的信笺被污勾结边将叛国。”

    郑煜眉头紧锁,“你我在长安和灵州之间来往书信的事情也被翻出来——好在哥舒翰将军与吐蕃对抗得胜,如今这案子正被压下——”

    “子熙,”李舒忽然出声打断他。

    郑煜抬头看她,突然有些发蒙。

    “……都是因为我,”郑煜说,“都是我牵扯上了你和李公,我没有分辨清楚……右相薨得太突然——我猪油糊了脑子还把从前送给你的铜钱——”

    “子熙,”李舒捏了捏他是手指,“大厦倾覆之下,你我都没有挣扎的权利。”

    她语气悲戚,就那样看着郑煜。

    他再说不出话,看不清她言语中的意思。

    “没什么牵不牵扯,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没得选,”李舒抬眼,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映满了对面牢房的烛光。

    “你也待不多时,”她微微弯了弯嘴角,“别说这些了,咱们待一会儿……好不好?”

    郑煜茫然地眨了眨眼。

    “……好。”

    李舒两手向上,摸了摸郑煜的面颊。

    “别掉眼泪啊,”她拂去了郑煜眼角的泪滴。

    “你以后……自己好好的。”

    她忽然说了一句。

    郑煜猝不及防。

    还不等问出她话中的意思,就被狱卒远远喊了一声,叫他离开。

    “没有你我好不了,”郑煜隔着栏杆,轻轻地揽上李舒的肩膀,两人短暂地抱了一下,“你再等等,舒娘,明日永王进宫,此事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

    “……好,”李舒的声音已经颤抖。

    “我都等着你,你自己千万注意安全,别冲动,”她也拍拍郑煜的后背。

    狱卒已经走进来催,郑煜再不离开,就要赶上下一班来换班的人了。

    “我不能留了,”郑煜说着把食盒中的东西递给李舒。

    “这酒烈,你拿来暖身,千万别多喝。”

    酒壶入手,还是温热的。

    就在郑煜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李舒没忍住又唤了一声“子熙”。

    郑煜回头时见到的,是他从没见过的李舒。

    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可郑煜却莫名涌上来一阵又一阵的惶恐。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娘子正在离自己而去。

    他几近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做最后的、无用的,挽留。

    “郎君,真不成了!”狱卒吓得满头汗,“要是被人看着了咱俩都得死——诛九族!”

    “……保重,”李舒淡淡地开口。

    郑煜终于离去。

    手里的酒壶太烫,十指连心,李舒的心也跟着热乎了起来。

    这不是暖,只是刺破的心再无力收摄生命的灵气,每一次跳动损失的都是滚烫的血。于是心越热,身越冷,严寒就这样攀援上来,一个孤零零的李舒,再无还手之力。

    李舒仰头,将酒倒进了喉咙里。

    真烈啊、真苦啊。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就把我烧死吧,就让我苦死吧,这样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这样我就能在梦里过我那梦寐以求的冬月初九,那一天我要嫁给我的情郎。

    “喝这么急?你别把自己噎死!”

    对面的裴徽终于看不下去。

    其实他一直也没睡,从郑煜悄悄地进来,他就一直猫在被窝里冷眼瞧着,刚开始还想气一气这将自己送进来的刚正官员,可转眼一看李舒一脸要死的难过,他叹了口气,就算了。

    “噎不死,”李舒靠着墙壁倒下去,斜睨了裴徽一眼,“我,”她拍拍胸口,咽下一口苦涩的泪水,“海量。”

    “呵!”裴徽冷哼一声,“等小爷出去,定要包下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与你比试一场,叫你看看什么才能叫海量!”

    李舒也哼了一声,“还是算了,我怕你输了心情不好,再把人家酒楼给点了。”

    李舒喝得很快,转眼间一户温酒就要见底。

    裴徽看着皱了皱眉。

    “你……”他出声。

    李舒没搭理他。

    裴徽:“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啊?”

    李舒仰头,将壶中最后几滴酒也喝干,“……告诉他什么?”

    裴徽:“就是太子……你要……嗯……”

    看着李舒通红如浴血的眼睛,裴徽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才不会就这么认命,”李舒仰天喃喃道,“谁也别想按着我的脑袋叫我低头。”

    李舒说着将酒壶一扔,极美的瓷器摔在地上,全都碎成了渣滓。

    “我不认,”李舒说,“……他也不会。”

    ……

    几个时辰之前,一切还远没有这么狠绝。

    “裴徽?”

    日上三竿的时候,李舒尝试着唤了对面一声。

    “裴徽,你知不知道,今儿是初几了?”

    这人纸醉金迷的日子过得太久,哪怕在狱中住了这些时日,仍然晚上不睡、白天不醒。不过也得亏了贵公子极尽奢靡的生活习惯,叫牢房的夜晚中亮如白昼,总算让李舒能睡几个安稳觉。

    对面没有反应。

    牢房中很安静,只有隔壁的李振山一直抱着肚子蜷缩在墙角中哼哼——他大概是染了痢疾,不然就是吃的寒凉物太多伤极了脾胃,进来了几天就拉了几天肚子。

    他现在小脸蜡黄、嘴唇煞白,一看就叫人心焦。

    “冬月初三。”

    有人遥遥地应了一声。

    李舒听得不清楚,只能隐约听出来是个男声。

    不到巡逻的时候,狱卒是不会来的,此时能如此淡定地说话的人究竟是……

    来人脚步很轻。

    没过一会,李舒就看到了人的衣角。

    只是出乎她的预料,并不只一个人。

    狱卒恭恭敬敬地将她和阿耶的房门全都打开。

    一群内侍进来,安放好了桌椅案几,来人这才翩翩走进来,端坐在了李舒正对面。

    “哎呦!”裴徽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醒了,遥遥地对着李舒牢房行了个跪拜大礼。

    “草民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李舒看着正看着自己微笑的太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阿耶被两个内侍拉过来,瘫软在地上,眼睛只能勉强眯成一个缝儿,大概是透不出什么光亮的。

    “冬月初三,”太子食指蜷起,轻轻搁在了桌板上。

    “李娘子本该在家待嫁了,想不到却和孤在这见了。”

    “……太子殿下万福。”

    李舒终于浅浅一福身。

    只是她现在实在弯不下膝盖去跪他,这人大摇大摆地进来,总不会是跟她嘘寒问暖的。

    “许久不见,李娘子还是这样貌美,”太子喊着笑说,这话叫李舒泛起恶心来。

    ……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如今这嘴脸,说是给蚂蚁拜年也不为过了。

    “孤听闻李公微恙,特意带了太医前来,”太子说着招招手,一个太医进来,又有人扶着李振山微坐起来,太医令颤颤巍巍地上手给他搭脉。

    李舒的眉毛快拧成了个结。

    她如今对外面的形势一无所知,太子想要干什么,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如今她和李振山身上难道还有半点能利用的价值吗?

    一个被抓进大理寺狱的罪臣,一个罪臣之女,放眼朝中只能是人人避之不及,谁还会上赶着给好处呢?

    除非……

    李舒心里一沉。

    现在的他们,要是拿去摸黑谁,或者去恶心人,倒是挺合适的。

    就譬如……右相教导永王,去东宫恶心太子。

    慢着、右相。

    李舒看了看太子淡定自若的神色。

    大理寺狱,这么敏感的地方,太子这样明目张胆地走进来,就不怕右相抓住机会对付他吗?

    想想子熙之前被紧急调回长安,再想到自己和阿耶既然是牵扯叛国这样大的事情却拖延了这么久还没被处置。

    这右相……李舒暗道,该不会是死了吧?

    “李公怎么样?”太子转头一问。

    “连日腹泻,身子虚了些,”太医令起身回道。

    李亨:“受得住太医令的药吗?”

    太医令作揖道,“……没什么大问题。”

    李亨:“那就喂进去吧。”

    只见身后人从食盒中短处一碗汤药来,眼看就要往李振山的嘴里灌。

    “你们要干什么?”李舒急了,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李亨身边的侍卫牢牢抓住。

    “你们要干什么?给我阿耶喂的什么?”

    李振山好像听到了李舒的声音,手指动了动,刚要扭身子,却被人一把按住,太医令眼疾手快,插了个牛角漏斗在李振山嘴里,李振山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资本,只能听凭药液流进脾胃。

    “太子!”李舒再顾不上什么,朝着李亨就冲过去,“我阿耶为官三十载,有爵位在身,就算坐罪也该等大理寺审断有圣人发落,你无故杀人,眼里还有天理王法吗?”

    太子坐得安稳。

    他挥挥手叫人把李舒按在地上跪好。

    “孤怎么会杀人呢?”他道,“李娘子多虑了。”

    灌完了药的李振山瘫倒在地上,太子瞥了一眼,道,“此物名为‘七日续命散’,喝下之后如常人一般,只要在第七日喝下解药,人就不会有事。”

    ……续命。

    不必问不喝解药的结果如何了。

    “李振山的命,或者你的婚事,”太子幽幽道,“选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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