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煜只身前往礼部交接,听闻杨国忠今日大驾光临,就是为了跟他见上一面。
“早就听闻郑公高才,只可惜从前没有机会交流,”杨国忠远远地迎上来,见到郑煜时亲切得像是看到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郑煜还没来得及为眼前摆了满地的嫁妆而惊诧,就被杨国忠堆笑的嘴脸厌恶得眉头紧皱。
“先前在大殿上遥遥看到过,就觉得郑公颇不寻常,今日离近了一瞧,”杨国忠一拍手,“惊为天人!”
郑煜给吓得赶忙退了一步,连声说着不敢当。
“郑公太客气了,你我同朝为官,日后还有许多事务要向郑公请教呐!”杨国忠笑呵呵地拍着肚皮,见郑煜快要躲到八百离开外的样子也不生气。
“相国身份高贵,下官不敢当,”郑煜作了个长揖,就快要把脸埋进地里去。
三两句话,杨国忠已经大概摸清了郑煜的路数。和传闻中的差不多,骨头没那么软。
但是人可不可用……从来也不是见一面就能决定的。两个人此前没有交往,但是眼看永王被圣人拉扯起来了,此人在永王跟前分量颇重,还是要多费些心思才行。
“差事安排得仓促,这些天辛苦郑公了,”杨国忠换了语气,收起谄媚的嘴脸,背起手来幽幽道。
“下官不过是跑跑腿,相国权衡诸多事务,才当真辛苦,”郑煜道。
果然这种人,还是等着被人捧的时候才比较正常。
“哈哈哈,”杨国忠乐了,“这不是为了见郑公你嘛——来人!”
他招招手,身后马上来了个捧着箱子的小厮。
杨国忠将锁扣弹开,里面的东西叫阳光一照,瞬时闪烁起来。
“本官的一点心意,”他道,“郑公不要拒绝才好。日后郑公为永王殿下做事,咱们的交往还多着呢。”
郑煜被这满满一小箱金子震惊得说不出话。
倒不是他从没见过这般景象,只是眼前靡靡之景加上杨国忠满脸的气定神闲,让郑煜在这一刹那便明白了为什么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站稳脚跟。
黄白之物,最直白,也最简单。
“郑公不用太紧张,”杨国忠说着,身后人拉来了满当当一小车的木箱。
“永王殿下的喜事嘛,”他道,“本官送些贺礼也是应当的。”
“眼前这些就劳烦郑郎君帮本官带给永王吧,至于这点小东西……”他说着叫小厮上前一步,直接将箱子塞进了郑煜怀中。
“郑公要是实在看不上,就当给永王殿下的贺礼添点零头。”
他轻笑着拂袖离去,留下郑煜快要被手中的金子压弯了腰。
三年前他仍在国子监中苦守寒窗的时候,又怎么能想到,终有一天,他郑煜也会在财帛贿赂面前无可奈何。
……
郑煜回府的时候,王妃也刚刚进府。
他看着王妃被从车驾上缓缓搀扶下来,心里面忽然慌了。
“小煜?”倩悦见到郑煜,也愣了一下。
郑煜顾不上行礼,三两步走过去,“娘娘进宫了?”
“你不是去礼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倩悦定在原地,有些尴尬。
这本是她和永王的计策,想要抓住郑煜不在的这个空档——
“殿下呢?他是不是已经在安排了?”郑煜神情焦急起来,让倩悦也不禁退了半步。
“……小煜,”倩悦道,“别怪容瑾没有跟你商量,在我看来,凭你和阿舒的感情,她一定会答应你——”
“娘娘,天气寒凉。娘娘还是快些进屋吧,”郑煜退后一揖,“我先去找殿下。”
他说罢转身就跑,卷起一股风,吹动了倩悦大氅的衣摆。
“娘娘……”小侍女没忍住,凑上来低声问,“咱们娘娘明明是为他们考虑,可是为什么……不单郑郎君,方才宫中见到舒娘子时,好像也不是很开怀……”
倩悦看着远处那单薄的背影叹了一口。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终究都不是为自己想的人啊。
……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刚走到永王的门口,郑煜就听得里面吼了一声。
室内没有别人,这句话显然是吼给自己听的——他早听到了脚步声,如今正守株待兔。
“最快的驿马,已经前往山南,最晚初九的早晨,宇文川就能收到消息!”
永王不理会郑煜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嚷嚷着。
“小瑶的次兄亲自给你领兵,他挑的那线路能比快马多走上大半个时辰,只要你接上李舒快走,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都能跑到潼关了!”
“还有李俶那个小崽子,”永王骂道,“这一次他按太子的安排在城中接应,要是他这会儿还能跟咱们使黑手,那我以后再不认他这个侄儿——”
“容瑾!”郑煜打断他。
李璘收住话头,屋子里静了一瞬。
“……你从前托我打的那钗子,我叫倩悦递进宫了,”李璘收住了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缓道,“三两金子你一个子儿也别想少我的——等你初九见了人,若是阿舒簪了那金钗,你就得带她走!”
带她走……
郑煜苦笑一声,我又何尝不动心呢?
“容瑾可知道,你这般计策圈住了多少人在其中?”他说。
永王:“你怎么还有心思关心他人——”
郑煜:“抗旨之罪视同谋逆,你能保住我和李舒,那其他人怎么办?送亲的仪仗、沿途护送的羽林军,广平王,还有宇文川的山南道!”
永王拍案道:“郑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等你从宫中接出了阿舒,还能当面和她说今日对我说的这番话吗?”
“她不会!”郑煜吼道。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他早就看到了这一条路的结局,他不信她还看不清命运。
永王大骂了几句,摔门离开。
他走的时候太生气没来得及计算步数,砰砰两声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地方。
难得的,郑煜也没有起身来扶。
窗外是暖阳,温暖无比珍贵。
可再炽热的光也照不亮郑煜了。
明明只要再走一小步,就是天高海阔、无拘自由。他却只紧紧攥摄住心脏,连想都不敢想——只要关于她,哪怕一分一毫,思想都会决堤,心墙都会崩塌,底线再无可守,理想溃不成军。
朦胧光影中,他阖上眼。
身边光影瞬间变换,那是她还在身边的时候。
灵州总是很冷的。
他还好,她受不住。
郑煜很忙,正逢年节也时常在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务。李舒是不会甘心自己呆着的,哪怕说不上话,她也总是在郑煜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要是觉得闷,叫函清陪你出去逛一逛,”郑煜撂下笔,对她说。
“嗯?我不闷啊,”李舒笑起来,扬了扬手中的线装书,“想不到这灵州很是富庶,子熙你看这刻印,比长安书局出的还要精致些。”
郑煜失笑,“这是晋州的刻本。”
“晋州?”李舒走过来,“那里刻本很出名吗?”
郑煜无奈摇头,看来他们原来一起编撰出的哄骗安氏的借口,早就被她忘在脑后了。
“嗯,”他说,“买来送给你阿耶,叫他开心一点。”
“他?”李舒说着挑眉,“这老翁倔得很,你送啥他可能都黑个脸。这次因为我出门,估计又要不顺心好多天——正好,要么这些刻本我拉回去,他没准心情好那么一点就不说我了?”
“本都是你的,”郑煜站起来,去拉李舒的手,“随你处置。”
李舒点点头,转身就歪在了郑煜肩膀上,“态度不错,值得表扬。”
抬眼看看郑煜笑着也不忘紧皱的眉头,再转眼瞥见桌上没两天就堆积起来的公文,李舒抚上他的眉心。
“别愁啦,大唐又不会因为缺了你一个而倾覆。”
郑煜一愣,随着他的手指将眉间舒展开。
“你这样的时候我总害怕是不是太吵惹到你了,”李舒说,“但是转念一想大概不是,值得子熙你忧心的事情太多,怎么算也轮不到我。”
“你排第一号,”郑煜抬手在李舒的鼻尖上一扫,“其他事情靠后。”
“我才不信,”李舒一撇嘴,他看着可爱的要命,心思一动,想要把手上方才写字时沾上的一点墨汁蹭到她脸颊上。
“郑煜!”她喊了一声,郑煜丝毫不怵,上前一捞,小娘子就已经在怀中,他心满意足地在她洁白的面颊上添了一道深灰。
李舒转过身去,拿起他的笔威胁要在他写好的公文上画乌龟。
郑煜蛮不在乎地说你尽管去画,反正这一篇写完了才觉得用不了,还是被你拿去花了更有意义些。
“嗯?”李舒倒顿住了笔。
离近仔细看了几眼,“这不是挺好的建议吗?”
事关灵州的官员变动,他这奏章就算递上去,也最多走到右相府就会被扣下。
郑煜走过去把李舒放在腿上坐着,握着她拿笔的手亲自在写好的公文上画王八。
“右相擅摄铨选日久,”心中所想,最真的几句话,终于还是只能跟她说,“朝中可用之人本来就少,倘若有志之士又因打压而出世清修,朝中留下的又当是些什么人?”
“哦,”李舒噘着嘴摇头晃脑地说,“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子他老人家说的,”她拍拍郑煜面颊,“怎么样,是不是跟我说的一个道理?”
多亏近来阿耶常常磨叨这句话,李舒听得耳朵起茧的同时竟也记牢了。
郑煜捉住了她的手,放在心口上,暖洋洋的。
“有点道理,”他说,“却不是我的道理。”
李舒看了看眼前这只曳尾涂中的小乌龟,被郑煜灵性地绘上道波纹水草,瞬间便得了自由。
“嗯,”她道,“郑夫子,你的道理是什么?”
郑煜想了想,对她说:“说来也简单,记得在晋州时你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再向后背上几句就水落石出。”
李舒皱了眉,叫我背书?门都没有!
郑煜牵扯嘴角,安抚似的压了压李舒鬓边,“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他轻声念道。
“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
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大道不行这件事,我已经知晓。这混沌的时局,我也亲眼所见。
可我不会因风暴太嚣张而退缩,也不怕因踏入泥沼而满身污浊。
哪怕我置身永夜,无星无月,我也会坚守我的道义如守孤灯。
为之舍弃一切,直到燃尽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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