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一曲毕了,广平王连连击掌,声音消散在清冷的宫室之中,反倒更显萧瑟。
秋季早已经过去,落了满地的金黄叶子腐烂做泥泞,又被一场大雪掩盖,粉饰太平。
只可惜长安的冬日往往存不住雪的,不肖几天,他们就会裸露出本来的样子——长安,满目疮痍。
李舒抬起眼来,敛去了眼中水光。
“从前不知道,原来娘娘还是弹琴的好手。这一曲就是放在宫宴乐府之中也毫不逊色,”广平王靠在门边,看着屋内雍容华贵的明艳娘子,心里边五味杂陈。
“太白听了也要落泪,”他说。
“宫宴中不会奏这样凄切的音调,太白的泪也早在作词谱曲时便流过了,”李舒缓缓起身,将面前的古琴收拾起来。
她本没这样多的悲愁,只是走到了此处,进了这一间屋子,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把琴。
景还是旧景,人也是故人。
只是缺了当年的那一面烛影屏风,一双俪影空余一人。
“外面都在找侧妃娘娘,却不想你在这里躲清闲,”广平王道,“球场上没了你,我那些妹妹根本玩不起来。”
李舒走到门口,朝广平王福了个身,就算是行礼,广平王却退了一步作揖——毕竟从辈分算来,他还是小辈。
“都什么时候了,你那些姐妹竟然还想着打球?”李舒道,“你小妹妹知宁不是过了年就要嫁给安庆宗了吗?姊妹之间不忙着叙话,竟然忙着打球?看来殿下你府中不光是后妃关系不佳,姊妹相处的也很一般啊。”
广平王:“……”
李舒:“朝廷的封号下来了吗?你们不是筹谋良久想要叫安禄山前往长安观礼吗,人到底来是不来?殿下你有这么多事情要做,怎么还常常看起来很闲的样子呢?”
她皱眉上下打量了广平王一圈,一脸的嫌弃。
“……封号是‘荣义’非常不错,就不劳烦娘娘费心了,”广平王咬牙切齿道,“至于安禄山,早也料到他不会来,不过只要安庆宗还在长安,想他也不会太过分,朝廷已经派了刺史前往,算是威慑他一二。”
“哦,”李舒点了点头,“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我又不关心。”
“……”广平王怒道,“娘娘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的?如今我小叔私下里结交朝臣的夫人小妾,不都跟你关系十分不错吗?侧妃娘娘?”
李舒拧着眉毛看了他一眼。
“我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娘子的气场变得凌厉非常。
广平王对她,还停留在那时候常常被郑煜拉到身后,嘴上不饶人却仍算得上温柔的印象里。
猛地被怼两句,被她神色唬住,差点就要连声说几个“不想、不想”再摆摆手作个长揖。
“殿下得闲暇时,还是多和家中女眷呆在一处,免得厚此薄彼,惹人非议——专找这样僻静地方和我幽会,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李舒凉声说了一句,自己转身先走了。
今年广平王的后院频频起火,起因无非是沈妃又诞下一名皇女,而杨妃多年无一所出。任沈氏再怎么沉稳的性子也终于忍不住杨氏的一再撩拨,两个人彻底撕破了脸皮,甚至连带着对广平王都没有好脸色。
如今广平王日日愁容,听说已经自己在书房住了快两个月。
“什么叫幽会?”广平王给气得笑了,“我想找个清净地方躲一躲,都不成了?谁知道如今满长安夫人里的红人李侧妃,放着满眼吹捧的人不搭理,偏偏找个连人气儿都没有的地方呆着——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永王府和东宫交往愈发密切。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永王和广平王还彼此避着,可架不住事情太多,终究还是见面交流最为方便快捷。
一来二去,广平王终还是做回了永王府的常客,李舒对他的态度倒仍然常常别扭着,可也明白他的苦衷,相见时勉强算得上是朋友。
“是,”李舒冷哼了一声,“猫腻大了。”
“此地是我当年和郑煜幽会之处,”她道,“今年宫宴难得设在兴庆宫,我心里郁闷,想要故地重游,殿下打搅得可真不是时候。”
“殿下要是心中郁闷,不如再往后宫中添个娘子,太子殿下最喜欢给小辈张罗婚事了,你要是开口,他绝不会不答应,”李舒转过头去朝他笑笑,绝对比哭还吓人,“你看永王殿下的后院多和睦,没准三个人就是比两个人好相处呢?”
广平王被噎了一句,面如土色。
“……舒娘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只得打趣道,“往前数三年,你哪敢说这样的话。”
“是啊,我变了,”李舒笑了两声,“你要是不说我都快忘了,原来已经过去快三年了……这儿还是舒娘子吗?”她指了指自己,“这是你小婶婶——俶儿。”
李舒说着推开了门,两侧侍卫低头行礼。
他们余光中扫到了愣在原地的广平王,滚了滚眼珠,相互递了不知道多少眼色,终于在广平王的一声轻咳之后收敛。
这是天宝十三年的年末。
圣人赐宴兴庆宫,广邀群臣欢度新春。
这一场筵席本应该设在华清宫中,却因为圣人在梦中见了仙逝多年的兄长宁王,顿时生出许多思念之情,遂临时决定将宴会改办在当年宁王奉献的兴庆坊中。
预先运送到华清宫中的肉面蔬果,全都重新运回了兴庆宫,刚刚修整一新的宫殿却是无论如何都搬不走的,可兴庆宫又被圣人冷落多时,想要承办这样大的宴会,须得重新修葺。
短短几天时间,光运送东西和修整宫殿,工部就不知道要比先前多征了多少劳力,多耗了几千两白银。
至于其间又被蛀虫贪吃藏下几成,更不得而知。
李舒后来想一想,或许那日宁王托梦给弟弟,是想要叫他快快警醒,否则山河难救。
可惜圣人已经耳不聪目不明,没有听见宁王声嘶力竭的呐喊,只当做思念太甚而定要做些事来感动自我。
……
兴庆宫内一处小院落,李舒向内穿过正殿,来到了侧间中。
“看广平王的意思,安禄山大约是不会进京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暖阁,将大氅脱给侍女。
圣人为贺新年,提前两日叫了些皇亲国戚在宫中居住。皇子们都年岁不小,圣人已经有些年月没享受过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总归怀念兄长的兴致还在,正好全都叫回来。
“阿舒回来了?”倩悦正要往外走,看到李舒赶忙招呼屋里面,“小瑶快来,你姊姊回来了,你和她商量商量,叫她带你去马球场。”
侯莫陈瑶冲出来,一把抱住了李舒,“阿姊你最好了……你陪瑶瑶去看马球嘛……”
倩悦正在系大氅的带子,听到忍不住抬眼笑了两声,“你阿姊为了躲马球的热闹,半天都不见人影,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叫她改了心意。”
李舒闻言拍了拍小瑶的脑袋。
“都已经快到晚膳的时候了,你怎么还往外面走呢?”李舒对倩悦说。
“贵妃赏了东西,我多少要去谢一声,”她道,“说起来贵妃……你要不要和我同去?”
李舒想了想,“还是算了。”
“也好,”倩悦点点头,“本就没太多的情分,交集密了也不好。”
李舒嘱咐侍女照看好倩悦,才拉着小瑶进了屋子。
永王正在练字。
他早听到了三个人在门口的叽叽喳喳,此刻还想着最开始李舒说的那句话。
“我预计也是如此,先前圣人派去的内侍还没回来,眼看几个月过去,人是不是还活着都成问题,”他放下笔,对李舒道。
“婚期怕是不会再变动了,杨国忠如今明摆着想要威胁安禄山,如何行动就看圣人的心意了,”李舒道,“先前圣人对平卢可是一千个放心,不知道杨国忠这样三番五次的劝说,能不能叫圣人磐石一般的心意转移几分。”
放任安禄山的势力继续壮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三年前东宫得知范阳在修筑军备工事的时候就忍下了一回,可安氏非但没有收手,还愈发明目张胆了。连杨国忠都看出苗头,主动和东宫联手对付安氏,李舒想不明白圣人究竟还在犹豫些什么。
永王点了点头,“想不到从前最烦的杨相国谗言绝技,竟然还有如此有用的一天。”
语罢,两人都笑起来。
永王颇有些感慨。
如今子熙不在身边,可他却觉得时时有他的影子……他的小娘子默默接替了许些他的工作,如今每每和阿舒谈话,他都像是透过这灵魂,看到了另一个人。
和外人听说到的不同,永王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做夫妻。
听到身边小瑶还在叽叽喳喳地缠着阿舒,永王忽地想到,就好像……两个妹妹罢。他从来亲缘淡薄,不想而立之上添了许多亲人,也算是幸事。
“阿姊……”小瑶攀着李舒的衣袖,“你想想,明日除夕,咱们先是要去宗庙外面跪一上午,再要到大殿里跪坐到晚上,后日就回家了,再要到春天里马球场才能开门呢……”
永王失笑道,“已经不早了,你阿姊还没用膳。”
“啊……”小瑶的脸蛋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看着李舒。
她在王府中长高了不少,也就比李舒矮那么几寸,可是面颊仍鼓鼓的,看着就可爱的要命。
……罢了。
李舒叹了口气。
总归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就算今日不碰见,明日也会撞到头上来。
“我也不怎么饿,”她拍拍小瑶的后背,“带你去看看吧——只要你别到了地方只想着拿点心。”
“哇!”小瑶开心得蹦起来,“阿姊你最好了,阿姊就是小瑶全天下最喜欢的人!阿姊我要把这些天来收集到的好糕饼全都分给你。我这就去穿衣服——还要拿缚膊。”
“上场就算了,出汗还吹风,回头你大姊姊又要说你!”永王喊了一声,远处脚步却没停。看来是没听见。
“有我看着没事,”李舒说,“那我也走了?”
永王刚想要点头,却猛地想到早上听闻的一件事,“呃,阿舒啊……”
“嗯?”李舒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永王却犹豫了,此事……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
李舒:“怎么了,殿下?”
永王:“……没事,你注意些时间,如今天黑得早。”
李舒称是告退。
不知怎么的,她看到永王的神色,总觉得他没说出口的事,大概和远在江陵的那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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