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打桶水吗?
人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
李舒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打算去找一找小瑶。
人已经离开了小半柱香。这院子建得太偏僻,阴冷潮湿不说,还旧得要命。平日里除了成群的蟋蟀、蟑螂和青蛙,连小猫小狗……乃至老鼠都不愿意来,再加上李舒早早地用自己出色的社交技能和安叔杨赞助的银钱打通了关系,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来找他们的麻烦。
不过也难保……
李舒想了想,还是抄起了用来洗衣的木棒,以防万一。
饶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当李舒看到侯莫陈瑶和宇文川抱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惊得把仅有的防身武器掉在了地上。
“阿姊!”
还是小瑶先回了头。
“阿姊你快看!”
“是川哥!川哥来了!”
她跳着脚指着宇文川,眼睛红彤彤的。
……
李舒把安庆和给的那一张地契交给宇文川。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男孩的面上还总是带着笑意,和倩悦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孔上满是未褪干净的稚气。
如今却……
李舒仰头看着身量颀长的郎君,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是我……来得太晚了,”宇文川哽咽着,将地契揣进怀里。
李舒无话可说。
哪怕再早个几天呢?
他没准都能看到自己阿姊的最后一眼。
她上前拍了拍宇文川的肩膀,许久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原先有子熙和永王衬着总是显得矮,眼前这人看着却像个小山一样魁梧挺拔。
“娘娘走前叮嘱我照料你,日后我定视阿侦如己出,小川你……我也只会竭尽所能地帮。”
宇文川抬眼看了看李舒,又瞧了一眼还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的小李侦,“舒阿姊你……自己还在囹圄之中,却先想着如何帮衬我了。”
他露出些笑意,屋子中的气氛总算欢快些。
“这不是已经见到你了吗?”李舒也笑着去擦眼角,“已经成了大将军,几个柔弱娘子和孩童的事情,还难办吗?”
宇文川点点头,沉吟片刻,“听说安禄山的身子一般。”
小瑶道:“说是‘一般’可真抬举他了,他们都说人早就死了,现在就是等着安庆绪回来才能收尸呢!”
宇文川被小瑶咬牙切齿的表情逗笑,“他——安庆绪,什么时候能回宫?我先前并不知道,还以为他本就在洛阳宫中。”
“应该和安庆和在一处,”李舒道,“安禄山和次子闹翻已经不是新闻,兄弟二人如今站在一面。安庆和从前没带过兵,安庆绪想要把军权交给弟弟掌管,须得先立威。”
“新年必得回来!”小瑶一拍手掌,“依照安禄山的奢靡劲儿,新年宫中必得有宴会,届时倘若见不到人,那些个‘元老’不得先闹起来?”
两个人听了点点头。
“今日时间不多,我就先回去,”宇文川道,“待我制定好计划,会有人在宫中与你们传信。”
李舒点点头。
“川哥你自己小心,”小瑶说了一句。
宇文川闻声看过去,小娘子原本就不大的笑脸被饿得更瘦了,看着她尖尖的下巴宇文川心窝里生疼,就像什么东西戳进了他心脏里似的。
“小丫头长大了,”他说着就往小瑶的脑袋上招呼,好像当年小瑶刚进府的时候,被他护着回门那时候一样。
还没摸到人的鬓边,就被门口一声惊呼给吓得收了手。
刚刚去膳房提了一桶稀粥的沈娘家叫唤着洒掉了这一大家子整晚的口粮。
……
至德二载正月初五,安禄山死在洛阳行宫之中。
匆忙赶回的安庆绪压住消息,用伪造圣旨得来的太子身份迅速稳定住朝臣,彻底接手了阿耶留下来的一切,成为了大燕国的新主人。在野心勃勃的安庆绪眼里,他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政权交替的一片混乱之中,掖庭宫中的几个小宫女悄悄潜逃出走,从此再无影踪。
没人顾得上这个小角落中发生的一切。
皇权大事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生生死死,往返来去,谁在乎呢?
可就是这样微末的生命。
又是多少人心中最珍贵的宝藏。
宇文川不能离开洛阳,几个小娘子不能长久待在前线,刚刚将人接回来,宇文川就开始计划如何将人送回后方。
“陛下如今在灵武,广平王本来在洛阳都统,可前些日子因为灵武有要事就回去了……姐夫和子熙都在江陵,但眼下南方一线城池的安稳都靠睢阳撑着,往来路途太远十分不太平。我的建议还是先回灵武,毕竟安全比较重要——”
“小川,”李舒出声打断他,“你找到我们的事情,上奏过吗?”
当日宇文川走得匆忙,来不及嘱咐,之后李舒想起来,却也没机会和他通讯。
“没有,”宇文川道,“为了保证消息不外泄——我只单独给广平王殿下写过密函,他如今得知沈娘娘还在,一定欣喜万分。”
李舒点了点头,“你方才说,子熙和殿下都在江陵?圣人——太上皇,他当初前往蜀地的时候,皇子们不应该前往护送……依殿下的身子……陛下就没想过把他放在身边,让子熙看顾江陵?”
“呃,”宇文川噎了一下,“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匆忙,其中具体发生何事我并不清楚。只是姐夫和子熙……好像是自己回江陵的。”
“没有宣召,私回封地吗……”李舒皱眉。
“这我也是听广平王殿下说的。当时两人本已经赶到了马嵬驿,却正巧听闻了阿姊你们的、死讯,”他顿了一下,“姐夫悲愤交集,一气之下便返回江陵,后面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死讯?”李舒摸不着头脑,“长安虽然沦陷,可你们又如何知晓我们已经——”
宇文川:“安禄山攻占长安之后屠戮了不少宗室大臣,长安城中血流成河,他整理被残害的宗亲爵位名录大肆散播……”
……原来如此。
李舒心中一片悲凉。
因为裴徽的警告,还有谢可儿的一封书信,他们终究是长安城中最先反映出来的那一小批人。如果不是混在流民的队伍中遇见了安庆和,那他们的命运恐怕……
在洛阳宫的日子忙得要了命,李舒几乎没有时间能闲下来想其他事。
可是总有那么一两个冷得实在彻骨的夜晚,她在没有烛火的夜里打着半梦半醒的寒颤……
她还有什么幻境可以用来沉溺呢?冰冷的心里仅存的光亮,是一念希冀,盼着有一天睁眼,是他将自己救出樊笼。
天知道那日他看到跳进院子的宇文川,抱住了手足无措的小瑶时,她心里是有多么震撼。
便如救世主。
她多么盼望这人是他。
正想着,有人送信进来。宇文川后退两步,到了李舒看不到的地方去拆。看了没多久,却又踱回来。
“舒阿姊,”宇文川皱眉,将信笺送给李舒,“是广平王殿下密函,他说……要亲自来接你们,让我把你们往江陵方向送一程。”
“江陵?”
李舒接过密函,直觉不对劲。
且不说前线战火阻隔,就是太平时候,手握兵权的藩王家眷也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国都……更何况,沈娘还在这里,他怎么会放心叫她涉险?
李舒:“我且问你,广平王在马嵬得知沈娘娘遇害的消息之后作何反应?可曾有派人前往长安核实,或者追封祝祷,让沈娘娘家的郎君加官进爵?”
“殿下自然是……悲痛万分——”宇文川话到此时卡了壳,印象里他赶往前线和李俶交接工作的时候,这位王爷殿下已经和常人无异。
而追封、祝祷之事……似乎也没听说过。
宇文川摸摸脑袋:“如今战事繁忙,许是,没空出时间来——”
“小川,”李舒的心蓦地一紧,“你可知皇室命妇,被贼人掳走,再回到皇宫,是一件什么事吗?”
直到此时,宇文川才终于从李舒的眼睛中觉出些后怕来。
当时在掖庭宫见到小瑶和李舒……虽然阿姊已经不在了,可他仍是满心欢喜根本来不及想其他事。
“且不说我们几个究竟有没有抓做安禄山的后宫,”李舒的声音清冷,“子熙可以不在乎,永王可以不在乎,可是,广平王……能不在乎吗?”
帐外有行礼声,转头间是沈娘笑吟吟地拿着水壶走进来。
“两位军师辛苦了,我刚刚烧了热水,”她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壶,“先歇一歇再商量吧,今日本就太累了。”
李舒勉强换上笑容,接过了沈娘的壶,“劳累的是你,入冬之后吹风受的外感还没好利索,现在还不知道赶紧去养着?”
“我没事的!”沈娘笑着。
自从那日见过了宇文川,沈娘就好像干涸多日的植株终于得了甘霖。一天天地变得开怀起来,转眼又要从深闺怨妇,蜕变成几年前李舒初识她的时候,那个温柔娇弱的娘子模样。
“我一想到还能再见我一双儿女,还有……我家殿下,”她道,“就浑身都是劲儿!”
李舒握了握她不再光滑细腻的手,不忍心说半点打击她的话,“你放心吧,”她道,“小川方才已经得了广平王的密函,咱们一同上路,他要亲自来接你的。”
沈娘捂着脸,在一泓感动的泪水中跑回去了,留下的两个人却心事渐浓。
“不知你信中……可曾提过小瑶?”默了许久,李舒终于开口打破平静。
“啊、啊?”宇文川没明白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阿姊已经不在了,我还带着阿侦,沈娘是广平王妃,这都是必须要写在密函里的,”李舒掰着手指头道,“我现在问你,广平王李俶,知道永王侧妃侯莫陈氏还活着吗?”
宇文川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几乎要不记得自己密函上究竟写过什么东西……
阿姊、舒娘子、阿侦、广平王妃……
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激动而落下了,还是因为自己心里一丝丝隐秘的期待而故意为之。
“……没有,”他沉声道,“没有小瑶,他……不知道小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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