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并不是李乐康和沈绩第一次见面。

    一个是极受宠爱的小公主,一个是身居要职的御前侍卫。想不见面反倒是难事。

    只是他认识她,她不认识他,今天之前,在沈绩眼里,宫中的女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醒了?”

    沈绩在朦胧之中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美艳至极的面孔在自己眼前。

    乐康坐得很端正。

    侍卫们用来休息的逼仄小屋中,墙根处联排站着他的一众弟兄。

    视线再偏两寸,地上跪着哆哆嗦嗦的御医。

    “公主……殿下。”

    沈绩反应过来,想要撑着床板坐起来,却牵引胸口一阵剧痛,他赶紧伸手掩面咳了两声。

    “你不必动,”乐康看着微微皱眉,“躺着吧。”

    “……微臣,”沈绩终于平复了呼吸,心道这李家舒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就冲这一球杆的力道,有几分真本事。

    “微臣,谢公主。”

    “谢本宫作甚?”乐康的眉间并未纾解,“你舍身救下了本宫,说罢,想要什么?”

    哈?

    沈绩有些懵。

    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还晕着。

    这公主方才说什么?

    不是传闻这乐康公主的脾气一般,常常仗着圣人的宠爱喜欢为所欲为吗?自己贸然冲上去,害得公主殿下御前失仪,沈绩自觉还有命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喜事。

    “……护卫殿下安全,本就是沈绩分内之事,”沈绩的声音很虚,听上去就元气大伤,“公主屈尊前来探望微臣,微臣感激涕零。”

    乐康看着眼前唇色煞白、明显在忍痛,却还不忘勉强地给自己作揖的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本宫走了,”她倏地站起来。

    “沈卫使好好养伤。”

    不待满屋子的人反应过来,乐康已经快步出了门。

    御医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腿麻,还差点坐在沈绩身上。

    被匆匆上前的军士搀了一把,年过半百的老御医堪堪站定,颤颤巍巍地给沈绩行了一礼,嘱咐身边人过一个时辰取药,拿起药箱也离开。

    小兄弟们终于能冲上来看看沈绩。

    他们说沈绩昏了有小两个时辰,太医说伤不严重,没有伤及脏腑,只是这地方到底震荡心神,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什么大碍。

    “只是……”

    沈绩的上司在他床畔坐了一会,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兄?”沈绩不解。

    “只是公主一直坐在此处,”他说着拍拍自己的凳子。

    沈绩噗嗤一声,把御医费尽心思熬好的汤药呛进鼻腔。

    “哎呦哎呦,”上司慌忙给他找手巾和清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喝个药还成这样呢?”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上司看着沈绩咳个不停的样子,心中莫名泛出一阵酸涩来,“若不是蒙你阿耶照料,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他走的时候你还没有这桌子高……”

    沈绩听了这话头,瞬间撂下手上的药碗,忙着去安慰上司。

    这要是不赶紧止住话头,没有个三两炷香的时间是肯定磨叨不完的。

    “阿绩啊……”他缓缓道,视线落在沈绩的面孔上。

    “你就是……太貌美了。”

    沈绩:“。”

    沈绩:“……”

    沈绩:“???”

    恰逢此时,有敲门声传来,门外的士卒拦下,朗声问道来着何人,所求何事。

    是个内侍,不慌不忙道:“奉我家乐康公主之命,来给沈卫使送谢礼。”

    东西送进来,是两条姿态蜿蜒的上党人参。

    “……阿兄,”沈绩看着人参发憷,“这医药之类,我是不大懂的,但是这玩意……是不是贵极啊?”

    上司摸了摸下巴,“这上党人参,自然是珍贵非常,不过有多珍贵,还要看是长了多少年的。”

    沈绩点头。

    “你看这芦碗,”他指给沈绩看,“我听人家说,一个芦碗呢,就是一年,这人生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

    “阿兄……”沈绩叹了一声,“你看,把沈绩卖了,能抵偿否?”

    ……

    事情并没有像上司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沈绩甚至没有被升个一官半职。

    这叫他自觉庆幸的同时也半悬着心,生怕哪天公主忽地记起来自己有个“救命恩人”,叫他的人生偏向什么奇奇怪怪的方向上。

    “娘娘和圣人看着成就行了,做什么还来问我?”乐康看着案子上依次排开的权贵画像,抬头对贵妃说。

    “前两天不是已经看过一遍了?”乐康继续道,“您和圣人不是挺喜欢那个欧阳家的小郎君吗?”

    贵妃笑吟吟走过来,“那都是陛下的意思,我不是想着,叫你自己挑一个喜欢的吗?”

    乐康冷眼瞥过这些郎君像。

    “都画得挺好的,家世也相差不多,”她道,“娘娘大可放心,乐康眼下没什么对心思的小郎君。”

    她说得直白,“嫁给谁,于乐康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贵妃刚想再劝两句,便听到乐康继续道,“就算乐康日后看上了什么别的郎君,就凭娘娘桌上这些货色,又能拦得住我吗?”

    贵妃一愣,旋即失笑。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贵妃道。

    “没必要,”乐康摆摆手。

    “……只是我私心里劝你一句,”贵妃走上前几步,“乐康,婚姻之事,恐怕并不如你所想那般容易。两个人朝夕相对,终究是亲人,你只想着用权势压人,可这些郎君背后哪一个不站着世家大族——你一旦出嫁,就是圣人,也不能全然站在你这边,你、可明白?”

    乐康神色一顿。

    人人都道幸福似神仙一般的贵妃和她讲婚姻之苦。固然不太可信,可却……反而叫乐康萌生起些莫名的恐惧来。

    贵妃:“你公主的身份,固然尊贵,可权势,向来是双刃之剑,用得不好,难免伤人伤己。”

    “前朝太平公主,是何等的强势?”她道,“你看她的婚姻呢?”

    “……我是没有孩子的,乐康,”贵妃道,“但我看着你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咱们之间的感情还是深厚些。”

    “乐康,我是希望你的日子过得幸福的。”

    直到乐康告辞离开,一路上还在想贵妃同她语重心长讲的那些话。

    她说:“最近因为那日马球场上的事情,陛下又想起了一个武将功臣之子,让我问问你的意思。我看着,倒比这些世家纨绔,踏实、牢靠些。”

    乐康:“谁?”

    贵妃:“左翊卫使,沈绩。”

    沈绩、沈绩。

    乐康偏头拄在步辇上,回忆起在马球场上他冲过来到自己身前,将自己全然护住的场景。

    她明知道的。

    就算不是她李乐康,换了个别的皇子公主,哪怕是她那些年过半百的姑姑们……沈绩也会冲上来。

    但是……

    但是……

    但是什么呢?

    是他胸前的铁甲硌痛了她的腰。

    还是他喊的那一声“公主小心”实在音量太大,简直给她脑仁捅了个对穿。

    一路巡视的金吾卫迎面走过来。

    远远瞧见了公主步辇,士卒纷纷转身过去,低头回避。

    沈绩也没看清是哪位贵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见到步辇就转身低头简直快要成为肌肉记忆。

    只是这一次,低头了好长时间,都没听到这一队人走过的声音。

    踏实、牢靠。

    乐康摸着下巴,细细品着方才贵妃评价的这两个词。

    “沈绩,”她懒洋洋地开口。

    沈绩被背后忽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

    声音很陌生,他一时之间对不上是哪位贵人,转身,沈绩“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金吾卫冒犯贵人,”他的叩首,“还请贵人恕罪。”

    头顶上没有声音。

    沈绩惊出了许些冷汗。

    看来今儿是碰到了个心情不好的主……这可如何是好?已经快要到了放饭的时候了,要是再在此处跪上一会儿,他和兄弟们想吃上一口热乎的,应该是难了。

    “抬起头来,”乐康看着,扬起嘴角。

    “万万不敢直视贵人,”沈绩把头压得更低了。

    “本宫叫你抬头,”乐康话中自带威严,沈绩不得不听。

    梗着脖子抬头,却看见一双玩味的笑眼。

    沈绩愣住。

    “几日没见,”乐康轻声道,“沈卫使就不认得本宫了。”

    “公主殿下……”沈绩喃喃出声,“……万安。”

    他僵硬地交手行礼。

    乐康扑出一声笑出来。

    一个武状元升上来的左翊卫使,此时却像是刚刚长出手脚来一样不协调。

    “沈绩,”乐康偏头看他,“本宫日后若是有了看上的年轻小郎君,大概要请进公主府中做面首的。”

    “提前问你一句,你……许是不许?”

    她语罢猛地抬眸,眼光正对上沈绩。

    那一瞬间沈绩有些恍惚,觉得眼前除却明艳什么都不剩,连感官都已经朦胧,仿若不在现世。

    “……啊?”他茫然出了一声。

    乐康掩唇而笑。

    她不再看沈绩,转眼吩咐步辇起驾。

    这一行迤逦,便这样浩浩荡荡地从沈绩眼前离开了。

    “……头儿?”

    直到下属犹豫再三后找上来,沈绩才缓过神来。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狗蛋,”他看着下属,“你……见着贵人,心、跳得快吗?”

    狗蛋被他问得满头雾水。

    心道咱们的工作难道不是日日能看着贵人吗?看头儿这脸色,怎么还紧张上了?

    “公主殿下突然叫唤头儿的时候,我是吓了一跳,”狗蛋挠挠头道,“但是吧……”

    沈绩:“但是什么?”

    狗蛋:“但是公主殿下的步辇走了都快一盏茶的时间了……我说头儿,您……您方才不是老早就说饿了吗?看看天色,咱回饭堂时恐怕连馕……都没了吧?”

    沈绩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狗蛋。

    他按在胸口上的右手仍然被搏动得迅速的心密密麻麻地撞着。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沈绩看向路的尽头,那里早就没了贵人的身影。

    他脑中轰隆一声。

    该不会……

    出问题的,是自己吧?

    ……

    好像拨动了什么神奇的开关。

    沈绩的生活里莫名出现了太多太多痕迹,有关于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百无聊赖的站岗,他看到她在进屋拜见圣人之前朝她眨眨眼睛。

    俗不可耐的歌舞,她和贵妃共同谱曲,就变得悦耳动人了起来。

    她给圣人送一盘自己厨房研究出来的点心,他隔着几层窗都能闻出香味儿来。

    ……

    赐婚的诏书很快下达。

    一张薄薄的纸捏在手里,心中却没什么的特别的感触。

    这很奇怪,沈绩从高力士手中接过圣旨,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道谢。一切……好像本该如此。

    沈绩说到底只是个护卫,身家性命全部拿捏在皇家手中。如今皇女看上了自己,想要自己去当永久保镖,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直到……

    初秋围猎。

    驯兽司清点猛兽,发现跑了一只极凶狠的猞猁,这一只曾经伤过人,是圣人实在喜欢才带出来的。

    高力士得了消息,惊恐得要命,却不敢直接禀报圣人。

    “沈卫使,你速速带兵,若能将其捕杀,自然是最好,”他暗中找到沈绩。

    驯兽司司丞管高力士叫一声“干爹”,事情赶紧解决最好。

    沈绩点了几个人悄然从圣人身边撤离。

    循着猛兽消失的方位摸过去。

    直到四周出现了一小片林子,沈绩命令手下分散开来寻找……

    “诶,你是猫还是狗啊?”

    一只不大的小动物挡在乐康马前,乐康看着新奇,于是停下细细观察。面相挺可爱,毛色着实鲜亮。

    那小不点直愣愣望着她,张嘴露出满口獠牙。

    “看着还挺凶……”乐康道,她摸了一支箭,搭弓挽月,“待我收了你,拿给贵妃做条围脖。”

    羽箭离手,径直朝猞猁飞去,瞬息之间,它却动了,准确闪过箭的落点,身形轻盈如无物。

    一击不成,乐康有点慌了,她忙将手伸向箭匣,想要再次搭弓,可却晚了。猞猁飞扑而上,一击咬住上她□□骏马的脖颈。马嘶凄惨,乐康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顾不上身上的疼和四处飞扬的尘土,爬起来就跑,可是那猞猁转眼又扑过来,乐康全力闪躲,她能感受到擦着她的耳边飞过的声音。

    乐康甚至顾不上呼号求救,她不论方向地往前踉跄着跑,腿上钻心的疼痛。忽地,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乐康向前扑去——

    却不是一场与大地砂石的亲吻或者和死亡的亲密邂逅……她扑进了一个怀抱。钢铁所铸的,是个坚硬而无比有力量的怀抱。

    沈绩左手护住乐康,右手拔剑直刺向空中冲来的猞猁。

    他从腰上用劲儿将重剑舞出一个半圆弧,霎时间血肉横飞,猞猁被开膛破肚。

    乐康从未见过这样直接的杀生,满目鲜红之中她被惊得彻底呆住了,紧紧抓住沈绩的甲不能动弹。

    “……没事了。”

    沈绩低头,看到个如小猫一样瑟缩在自己胸口的小娘子。

    乐康:“……死了?”

    沈绩点头。

    乐康:“当真死了?沈绩你看准了!”

    沈绩失笑,“当真死了,肠子都甩出老远,不会伤了公主。”

    乐康的手还紧紧地扒住他领口。

    她急促的呼吸拍打在沈绩脖颈间。

    他铁甲所覆身躯上唯一一处弱点,就这样被她拿捏个精准。

    “呃、公主,”沈绩拍拍她肩膀。

    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

    转念一想,两个人婚期将近,要是贸然将人甩开,是不是有些不好。

    “你别动、别说话,”乐康低着头,说话瓮声瓮气,沈绩看不清她神色。

    “……让我抱一会儿。”

    沈绩心中一抽。

    脑子里“嗡”地一声。

    整个儿人都不会动弹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过神来,看到乐康在袖口里找手帕,从左手寻到右手,一无所获。

    ——想必是骑马时候掉出去了。

    沈绩心道,小娘子就是穷讲究。

    他低头,撞上了乐康面颊上未干涸的泪滴。

    呃,吓……哭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么风,沈绩竟然直接伸手去,用手掌揩掉了乐康面颊上一滴泪。

    粗糙的手掌擦过细嫩的肌肤,两个人都是一愣。

    沈绩从没有过这种触感,简直比摸豆腐还软上几分。

    乐康从没见过有这么多厚茧的手。好像专门为握剑提刀而造的一般。

    两个人眼光交错一瞬,就瞬间弹开。

    想的是什么不甚清晰。

    两颗心乱跳的声音倒是响亮。

    “……”

    一时无话,各自赏景。

    “……真开阔,”乐康看着广阔的草坪树木,由衷叹了一声。

    终日看惯了宫墙内的种种精致精致,却和这自然之美愈发疏远了。

    “此处并不算开阔,”沈绩走上前道。

    不在宫中,他觉得眼前的公主没那么多威严。站在他跟前,个头不高,看着油然生出些可爱来。

    乐康回头,“沈卫使见过更开阔之地?”

    沈绩笑笑,“家父戍守回纥边境,沈绩自幼在西北边境长大,那里满眼都是草原广袤、天地无垠。”

    “和这长安的楼宇山川,却是不同了。”

    “西南……”乐康念出声。

    城郊的风吹得不讲道理,吹起乐康几缕碎发,扰乱了大唐公主端庄的容颜。

    “草原广袤、天地无垠,”乐康念道。

    她眸中忽地染上一缕悲伤,是沈绩看不懂的。

    “沈绩,”她开口,“边境美景,你喜欢吗。”

    沈绩有些茫然,不知乐康发问是为何。

    “……喜欢。”

    乐康猛地抬头。

    “晚了,”她捏着拳头,发狠道,“沈绩,你这辈子都看不到西南美景了。”

    “你须得在本宫身边,永远看本宫看得到的景色!”

    她撂下一句狠话,转身就要走。

    沈绩呆愣了一瞬,赶紧跟上。

    小娘子看起来面色不佳。

    他便也不跟进紧,错开两步走在后面。

    这娘子。

    他心道。

    不就是没去过西北吗?

    那些你没看过的景色,我讲给你不就成了?

    沈绩将心意看得明白。

    方才她小小一只缩在他怀中的时候他就清楚了。

    他不想只做公主的终身保镖。

    更不能容忍她四处招揽面首。

    仕途折戟也好,远游无门也罢。

    他想娶她,做公主的驸马、她的夫君。

    ……

    中秋节,兴庆宫。

    圣人偷偷拉着贵妃的手走了。

    他拉得隐晦,一般人瞧不见,却入了乐康的眼。

    中秋佳节,团团圆圆。

    举目四顾,所有人都成双成对。

    再看看自己案子上的孤影,她愈发觉得忍受不了。

    ——我李乐康又不是没有人陪。

    她想到了一人。

    想到便就起身,扔下了宫女内侍几人,乐康自己逛到了殿外。

    沈绩在赏月。

    顺便站岗。

    他对着月光发呆正发到了登峰造极、几欲成仙之时,冰凉的手掌中突然现了一团温热。

    他浑身一个哆嗦。

    “沈卫使,”乐康在她而后小声说。

    沈绩攥紧手指,将她纤纤细手握在掌心。

    “……殿下,怎么来了?”他缓缓转过头。

    乐康朝他一笑,沈绩心脏颤了一下。

    “席上喧嚣,”她道,“有些想你。”

    “……”

    沈绩叫了人来顶班,自己被乐康牵走。

    行至无人处,连沈绩心中都有些没底。

    他跟着圣人没几年,最常巡逻的地方是华清宫和大明宫,兴庆宫……实在不熟悉。

    “这里没人,”乐康仿佛看透他的担忧,“我小时候最喜欢这,可惜后来荒废了。”

    “你看,沈绩,”她将他拽进一座楼后,她对着高楼道,“我小时候觉得这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可它从华光溢彩到凋敝荒废不过一夕之间。”

    “连木石都会骗人,”她道,“可见‘永久’是多不可能。”

    她走到个木墩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绩。

    不远处湖水漾起明亮的月光,又映在她的眸子里。

    沈绩仰头,整个视野中只有她,闪闪发亮的她。

    她尊贵、而高傲。

    她能主宰心神……只是他的……她是生杀予夺的君主。

    “但我可是公主,我偏偏要世界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要真情不灭,爱意长存。”

    她说。

    “沈绩,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语罢,她不待沈绩反应,便抚上沈绩的面颊,轻轻一吻,落在他唇上。

    沈绩脑中的弦已经彻底绷断。

    他的天地早已倾覆。

    举世之中只剩下李乐康一个人。

    这不是什么公主。

    不是什么圣人贵妃的掌中宝。

    她只是李乐康。

    一个美艳的娘子。

    一个诱人的娘子。

    他遏制住身体不住的颤抖,发狠一般地咬上眼前乐康火红的唇。

    这一吻便做契约。

    沈绩愿意做公主生命中最坚定的一个永存。

    此生不熄,此情不止。

    ……

    “我不走,阿兄,你不用劝我了,”她只端坐着。

    “你这孩子,怎么还不知轻重呢,”李亨急得跳脚,“长安现在破城就是瞬息之间的事——”

    乐康转过头去瞥了太子兄长一眼:“那是因为皇帝走了!倘若阿耶如他所说御驾亲征,长安城难道连几天都撑不住吗?四周援军已经在前往长安的路上了!他现在弃城逃跑,叫那些日夜兼程想要保卫大唐都城的将士们怎么想,如此一来谁还肯为他卖命——他是想要大唐灭国吗?”

    “啪——”

    李亨的巴掌甩在乐康的脸上,“你……康儿……”

    乐康捂着面颊,久久没有动,将眼泪全数咽下去后,才抬眼看向他。

    李亨:“你从前乱说什么都没关系,我们都能宠着你,可是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看看你刚才对阿耶的那个态度,你应该这样对阿耶吗?”

    “……阿耶,”她说着,竟笑出声来,“他杀知宁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还是咱们的阿耶、知宁的阿翁吗?就连阿兄你——在那时候、你还记得你是知宁的阿耶吗!”

    “乐康!”李亨捏紧了拳头,“你——你,好,就算是我错了,阿耶也错了!那跟现在有何干系,我们现在都是希望你活着!”

    “活着……”乐康抹掉了眼泪,“沈绩到睢阳半年了,可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活着——阿兄啊……安贼为图粮费屡攻睢阳,睢阳已成孤城,可各方援军都只是观望……你说他们此时尚且不救睢阳,要是长安沦陷了,他们还能去吗?”

    “睢阳……”李亨无话,人人爱惜羽毛,生怕损耗过大却得不来这守城的战功,“朝廷修整之后定会——”

    “阿兄……你明知实在编谎话!”她说,“你不要再说了。”

    “乐康!”

    乐康:“我夫君在外抗敌,我决不能灰头土脸地跑了——他守着大唐的百姓呢,这长安城,你们不守、我来守!”

    她语气那样坚定,全然不像是她的话,她明明方才还暴躁着,此刻却这样平静。

    李亨再说不出什么,他转身走了,乐康泪水无声地流着。

    失望啊、失望啊……

    这些从小教导她皇室威仪的人啊,怎么此刻一点颜面都不顾了呢?为什么她终于将这一番傲骨熔入血脉之时,他们却能抛弃得这样潇洒?这可是大唐啊……千百年后,世人如何评说?

    护国公主李氏,薨与天宝十五载六月。

    ……

    战时通讯受阻。

    沈绩知道这一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年之后。

    睢阳几度被围,城中人困马乏。

    “公主心怀大义,老身……敬佩非常。”

    张巡与沈绩同登城楼,巡视守备军队。望着不远处气势汹汹的叛军队伍,张巡长叹了一口气,对沈绩重重一揖。

    沈绩退后,抱拳回礼。

    他来不及悲伤,他还有太多事可做。

    可心脏被硬生生割掉一半的痛苦,又怎么能压抑。

    他的眼通红,他的根本咽不下。

    他机械地完成工作,他看着叛军对自己说——不能退。

    身后是大唐万民,身后是她的乐康。

    他说我不会退。

    乐康,你的子民,我来守。

    他说、

    乐康。

    请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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