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年关前的最后一场大朝会,各部官员铆着劲儿想把积压的事务一并处理,笔墨跟不要钱似的,一个个都写了大把折子呈给皇帝。
皇帝想要办了废太子党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万敏便一直替他盯着这些人的错处,在监察院忙得脚不沾地,代帝批红的事儿一并都交给了司礼监的两位秉笔,于是秉笔们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御前便只能由各宫掌事代为。
皇帝的寝宫太极殿一切照旧,夜里本就由尚书局女官负责,宦官岗位调动于她们关系不大,只需额外指派一人跟着传送旨意就好。
但在皇帝用于处理政务的养心殿里,御前秉笔一事却有了变动。
要是让皇帝选,张纸磨墨当然还是由女子来做最好,轻挽衣袖、皓腕凝霜,这些都是趣味。
可到底事关朝政由不得半点马虎,先帝那朝就是后宫干政外戚势大,这才有了五王夺嫡,那皇太孙到底是如何没的,至今都没人能说的出个子丑卯寅来。
承平帝只得退而求其次,选长得顺眼的宦官负责笔墨,以至于御前不单要看忠诚和能力,更要看是否五官端正仪表堂堂。
做养心殿掌事,自然也得要一副清俊的皮囊。
纵然放了些不紧要的折子给司礼监,只留财务和军备抓在自己手里,剩下的政务却依旧繁杂,每日都要耗费皇帝大量心神,长此以往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祁遇方才给皇帝按了头,让他的头疼舒缓了许多,这会儿手中墨锭不轻不重地磨着砚台,出的墨汁浓墨得宜,伴着炉火噼啪和纸张沙沙的声响,皇帝难得在看折子时不觉得心烦,说话也就和颜悦色了起来。
“我记得你是万平的徒弟?”
“是,奴婢祁遇,”他放下手中墨条,俯身下拜,“承蒙陛下不弃。”
“你伺候得好,待会儿记得下去领赏,也叫万平领赏,替朕教出了个好用的。”
祁遇又拜:“谢陛下恩典。”
皇帝点头,在折子上批了个大大的“好”字,随口问道:“你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掌事,在内书房读过书?”
祁遇没立刻回话,撩了袍子端端正正地跪伏在地,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干脆的“砰”声。
承平帝低着头没理会,继续批着折子:“怎么?”
“奴婢乃叛贼祁蕴之的子侄,只少时读书,未曾入过内书房。”
“哦?”他眉头一挑,有些兴味似的,放下笔抬头看他。
而祁遇膝行上前,双手接过笔杆放到笔架子上。
“想起来了,祁蕴之好像有个老家的侄子,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就叫你这个名字。”
“奴婢惶恐。”
“说说看,你惶恐什么?”
皇帝放松身体,仰靠在椅子上,打量着这个跪在自己脚边说惶恐的人。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他从这样的视角俯视过太多人,男人、女人、还有眼下这种不男不女的人,其实跪着的时候都差不多。
人活着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意义,而他则是决定这些意义是否得宜的天子。
“奴婢自幼读孔孟之道,一心只求报效陛下,如今能以此残身承蒙皇恩,虽万般惶恐,尤觉欣喜。”
皇帝冷笑:“倒是比你那叔父知恩。”
祁遇仍伏在地上,不能抬头直视天颜。
“可相比庆幸自己有幸能服侍陛下,奴婢更应羞愧于族叔所为。然而自从一年前入宫,得以为陛下分忧起,奴婢心中所想只剩如何回报陛下恩德,几乎忘了自己尚是待罪之身,不配伺候陛下,因此惶恐万分。”
大殿炉火劈啪作响,哄着暖融融的热意,承平帝看着他,不期然想到祁蕴之获罪之前的叫嚣。
那乱臣贼子说他心中无黎明百姓,不仁不德,不如太子,不配为帝。
可此时再瞧瞧他自己的子侄,瞧瞧这人说的话。
为父辈罪行感到羞愧,为能做皇帝奴婢感到欣悦,又为自己做奴婢做得太高兴了,忘记自己其实连奴婢都不配做,而万分愧疚啊……
瞧这天生做狗的料。
“行啦。”承平帝两手一挥,示意他起身,心头畅快,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入了宫就是朕的奴婢,不必惶恐,日后伺候得好了,少不了你的荣宠。”
“谢陛下恩典。”
祁遇俯身拜谢。
既然要入皇帝的眼,身份这个症结瞒是瞒不住的,无论如何,他得解。
而做奴婢,当然就是奴婢的解法。
皇后依制按新妃嫔的品级顺序,从上至下拟人侍寝,今日轮到了钟粹宫的范御女。
月上中天,皇帝带着司寝局的人去往延禧宫,祁遇则同司寝女官换了值,往西准备回监栏院休息。
有人唤他:“祁掌事,请留步。”
祁遇看到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回忆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
“奴婢是宜和宫揽芳阁周淑女的贴身宫女寄月,娘子请掌事前去一叙。”
他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来人,把她和记忆中不甚清晰的影子对上了号。
确实有这么一号人。
宫中主人好美色美景,宫中四季都有花开,秋冬便是摆放考究的大片盆栽菊花。白日里的红紫黄绿白,到了夜间便暗淡了许多,若再不点灯,更是成了一片魑魅魍魉。
而祁遇手上正点着一盏提灯,在微光之下,这片花园既不够富丽雅致,也不致于太过伶仃。
“劳寄月姑娘走这一遭,只是祁遇还有皇命在身,无福应周娘子邀,还望贵人见谅。”
他话音刚落,正要避开寄月抬腿走人,却见又一道人影从树后缓步行来。
是忘不掉的身影,避不开的人了。
“这么晚了,敢问中贵人还有什么差事,竟连一时半刻也不得闲。”
周书禾走到他正前定住,盈盈一笑:“这么不给面子,我亲自来请都不成么。”
他怔愣愣看了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俯身行礼:“娘子言重了。”
周书禾顺杆上爬:“觉得我言重,就是你其实有时间跟我说话,没有不想给我面子的意思咯。”
祁遇:“……”
“我听人说你今天跟着皇帝,他又传了范御女的侍寝,想来你肯定在钟粹宫这块儿,就在这儿等你了,谁知你这么晚才下值,我等得腿都酸了。好在来时路上看到一个秋千,你陪我去坐坐呗,有些宫中的事想向你请教一下。”
“奴婢不敢。”
周书禾懒得跟他多绕,一把抓住人衣袖,拉着他走:“行行行你不敢就不敢,我当你说的是不敢违抗我,既如此就别推托了,跟着我走就行。”
“还有,”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只有发间隐约幽香顺着话音传来,“在我面前别自称奴婢,我觉得不好听,不喜欢。”
“奴婢不敢。”
“……”
周书禾没再纠结此事,祁遇却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的嘟囔声,想来是她在悄悄骂人。
祁遇忍不住想到过去。
从入狱起,他就强迫自己少想这些,左右该不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他的前程碎得彻底,与其徘徊不定或沉痛惋惜,倒不如更纯粹一点,什么都不去背负,只顺着还能走的路走,帮帮还想帮的人。
然而此时,同行在一条冬夜的小径上,听着鞋底摩擦路面轻柔的咯吱声,自然而然的,他就想到了过去。
周书禾从来都不是那种温柔懂事的女孩,刚认识时还客客气气地叫他祁四哥哥,后来又带着几分调侃,换他小遇哥哥。等时间久了,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容忍,像是本能般地,她开始一步一步索取他的关注和迁就。
对父母兄妹是如此,对交好的朋友是如此,对祁遇更是如此。
少时,祁遇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读书写文章,渐渐的,也需要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周书禾。
起先他常常拒绝,周书禾就会牵着他的袖子晃,她动起来时,腰间玉佩上的穗子也跟着晃呀晃,祁遇忍不住看它,等听到周书禾的欢呼声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答应她的要求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都说了,自然不得反悔。
于是他每次都很懊恼,可下次还会因为什么别的而中招,实际上就连祁遇自己也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被那姑娘算计了,还是本来就不想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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