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招呼祁遇在明间几椅前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笑道:“方才寄月还同我说呢,祁掌事总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办起事来却迅疾如风,是顶顶厉害的人物。”
大概是在外头站久了,祁遇有些冷似的,两手拢在袖中,摇头道:“运气罢了。”
“你总这么说,”周书禾唉声叹气,“知不知道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啊,非要我夸你智勇双全天下第一不成?”
他抿唇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柔嫔娘娘所说之事有些棘手,但娘子莫要担忧,万事有我。”
周书禾听他娓娓道来,突然想到自己曾在史书看看过的壬寅宫变。
史笔如铁,字字句句直言道来,虽然因为是大宁朝先祖的丑事,家中私学请来的夫子在讲这段历史时多有避讳,但她还是能从夫子委婉的词句中,听出他的愤恨和悲悯。
恨昏君无道,悲百姓疾苦。
而那时的周书禾,心中却有一种比愤恨悲悯更多、更汹涌,令她难以自持的情绪。
她说不上来它是什么,而且很快就有狐朋狗友们叫她出去打水漂玩儿,便也忘记要去想它了。
而此时身在皇城宫殿,外头是冬日暖阳天,屋里又燃着金丝银碳,她却感到从胸肺蔓延到指尖的寒凉。
周书禾想起来,这是恐惧。
一个时辰前,延禧宫。
柔嫔给祁遇讲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故事。说是有一位中原皇帝十分迷信西域的香方,认为经过特殊配比后,香可绝人嗣,亦可平水火。
可西域的香也同样是由草木熏制而成,之所以和中原的香在气味上有所不同,只因二者相距千里,草木作物本就有所不同罢了。
传说就是传说,觉得有趣便置之一笑,最好不要当真,不过当了真也无妨。倘若孩子当了真,人们爱他天马行空;青年人当了真,人们叹他不务正业;老人当了真,人们笑他糊里糊涂。
然而若是皇帝误把传说当真,那传说便得成真。
逝者已矣,当初的白王妃到底是在欺骗皇帝,还是她被恨意乱了心神,自己先听信了这无稽之谈,才顺带着哄骗到皇帝,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言辞和现实相互映照,皇帝确实无嗣,太医也的确只能诊断出相火盛而久疗无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深信解铃还归系铃人,只有西域的香方到才能治好他。
但凭空捏造出令人相信的偏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皇帝第一次以此事相问时,柔宝林说,陛下,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皇帝没有强求,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下一刻两位武寺闯进来,拖走了她的贴身侍女茹仙。
杖杀。
第二日,皇帝又来问。
柔宝林在带来陪嫁的西域书籍里泡了一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说,陛下,求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香方的。
皇帝点点头,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
接着还是有人冲进来,还是有人被拖走,还是有人,被乱棍打死。
第三日。
柔宝林告诉皇帝,用升麻、柴胡、羌活晒干粘成粉末燃香,再内服柴胡芍药散、银翘散、黄连解毒汤等,均可随证化裁而用。
皇帝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说,太医亦是开的此方,爱妃莫要再敷衍朕了。
昨日再现。
这日夜间,四位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的女孩中,最后还活着的一人跪在她的面前,高高举起一本书册,用西域的语言说,公主,奴婢不想死。
被那位名叫阿依木的少女举过头顶的,是一本在西域流传的志怪小说,叫做《弥热库拉经》,翻译成中原文字是“奇迹”的意思,讲了许多或令人啼笑皆非,或使人面红耳赤的荒诞故事。
在其中不太受欢迎的一册里,主角是一位从小侍奉神明的僧侣。
某日,他降服了一个胸口有颗红痣的美艳女妖,将其束在法阵中,却又被女妖的魅术所惑,日日与之欢好。等好不容易挣脱女妖魅术,那妖邪不知所踪,他却获得了奇妙的能力。
和中原文化不同,西域之人从不掩饰自己对繁衍的崇拜,大宁话本里的奇妙能力或许是点石成金、过目不忘,而在《弥热库拉经》中,却是更轻易地使妇人有孕。
写这本册子的人为了不触怒神明,给故事添加了许多和圣教宗旨完全不同的仪式细节。
比如那个降妖除魔的离谱法阵,需将妖魔浸泡在一池初雪新化的水中,添上撰者杜撰的一种名为“云归处”的香,如此浸泡九九八十一天,待那邪物周身泛起异香且弥久而不散,便可开始布阵。
先喂下南蛮三尸艳虫制成的异蛊,此乃攻毒;再用银钎刺穿妖魔十指指腹,放血七七四十九日,此乃祛邪;最后将这些血液炼制成丸,由布阵的僧侣服下,此乃以身化厄。
它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故事,即便在西域也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大宁虽然有认识西域文字的能人异士,但他们不通民俗、不知哩语,从头到尾译下来,他们告诉皇帝,这是一个能让男子易使妇人受孕的方子。
寻一位胸口点有红痣的貌美女子,用添加了“云归去”的汤池沐浴,泡得九九八十一日为最佳,等女子周身染香,给她喂下可致人痴傻的三尸艳虫丹,再刺穿她的十指放血、将其炼制成丹药后服下,最后与之日日欢好。
皇帝突然想到,那位他新宠的选侍采薇,就是这样一位美人。
而她的旧主,生母为苗族宣抚司土司之女的宜和宫刘宝林,或许也正好对苗疆的蛊虫略知一二。
真龙天子之所想当然要被实现,也是在这天之后,他先是有了宁王,后来又有了大公主。
纵然对于如柔嫔这样的知情人来说,皇帝的症状本来就只是难得子嗣,而并非绝嗣。一次两次没有,十次百次也没有,但那几千个的夜晚,百余位妃嫔,其中一两人蒙天神护佑有了皇帝的孩子,也是自然而然的巧合。
但皇帝不这么认为,柔嫔眼里的巧合成了他笃信的秘方,大喜之下在延禧宫给西域神明立了神像。即便数年来再未得第三个孩子,他也不觉有异,而是颇为体贴地想,或许是香嫔的“药效”已经过了。
凡事都有期限不是么?
后来宜和宫陆陆续续住了十余名妃嫔,又都陆陆续续地没了,许多人都说是刘婕妤利用痴傻的香嫔争宠,害死了那些分宠的女子。但也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们中有的人没有熬过三尸艳虫的毒,有的人则是经不住十指连心的痛。
皇帝琢磨着,还得去寻找更多“胸口中间点有红痣的貌美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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