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微凉,宿雾湿冷,少女于荒僻青石阶处露天罚跪一夜,双腿早已硌僵,清瘦的膝盖髌骨突出,凝脂之肤已然被发紫的乌青取代,针扎般细细密密布着些许破皮红点。
江如温回神时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的木楼,脑中只余一步一挪关节间似要将她吞噬的酸痛麻胀,以及死死扶着石栏的手臂上开始溃烂的照水炸裂划伤。
推开木门,阴霾照入少女眸中,她堪堪缓过些劲来。
初入眼帘,屋中摆了不少青松绿竹盆栽,是从前的江如温留下的,或大或小,每盏六角青花瓷花盆上都精心添了几颗亲自捡来的鹅卵石,初来时这些盆景大多葳蕤翠绿,被前主人照顾得极好,如今已有许久没再浇过水了,好在是些容易照顾的,竟也都还没枯。
撩开碧青珠帘,里间摆了张四人座的黑檀木桌,上方铺了块绣工考究的攒金丝桌椅帔,一道道流苏垂挂于桌边,被一阵钻进牖扇的轻风拂过,便恹恹摇摆起来。
桌上堆了不少其他宗门连夜送来的谢礼,还有些紫云山宗主赏来鼓励弟子的,各式各样,堆放整齐。
桌角上突兀地立着只没有任何包装的青玉福禄,瓶颈缠了条红带子,江如温拔开木塞凑近鼻间嗅了嗅,是药。
她举起福禄朝瓶底瞧了一眼,玲珑底面赫然印着属于珠远峰的朱字图章,少女果断要往木窗外扔,指尖却忽而传来一股陌生力道生生将即将脱手的药瓶勾了回来重重按到桌上。
神识中响起林清浅没好气的声音,“别疯了,药得涂。”
江如温不满地撅撅嘴,没再企图碾碎那只药瓶,转身绕去了卧房屏风后抬掌给浴桶中的清水输灵力加热。
林清浅被她气得不轻,虚弱的语调中掺杂着几分幽怨,“你如今是我的宿主,我寄居于你灵府之内,咱们的心情感官大多互通,你疼我也跟着疼,原先只有手疼,现如今腿也疼脸也疼,五脏六腑连脑子都跟着疼。”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埋进热水中终于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原你也有感觉哈哈哈哈哈。”
林清浅:
许是知道有人在陪她一块疼着,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一人,心情瞬时好了不少,哼着小调在浴桶中数了会花瓣,而后乖乖换上套衣服回到适才的黑檀木桌旁捏起那一小只青玉福禄朝胳膊上倒药粉,笨手笨脚厚厚缠上层纱布咬着布条磨了半晌才将蝴蝶结打上。
“好啦,不疼不疼。”她似乎在哄那缕残魂。
一抹明黄就是在此时小心翼翼贴着半开的牖扇滑入屋中,顺着少女的气息沿路飘至黑檀木桌,规规矩矩躺到青玉福禄旁不敢再乱动。
江如温蹙着眉面色复杂,凝视那道瑟瑟发抖的传音符,看它半晌也没将该传的话传出来,只得抬手往它身上拍了一掌。
传音符受了惊吓,跳起来大声将景衍华要它传达的话大声复刻出来:“今日未时,书房传授仙草课,带好笔墨纸砚,不可迟到。”
景衍华觉得自己这个怨种弟子冥顽不灵需要教化,江如温觉得自己这个怨种师尊脑子夹屎,尽稀罕寻些稀奇古怪不甚靠谱的仙器,譬如什么不会将人打伤的无名戒尺,还有这个胆子忒小的传音符。
难怪珠远峰存了成千上万仙器的库房几乎是向郑希敞开了大门,也不见人家乐意经常来挑东西,就这些破玩意,要是让脑子没点泡的使了,不得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憋死。
传音符见她神色不对,立即逃到青玉福禄背后将自己藏起来,只探出前半截符纸,颤声警告:
“峰、峰主吩咐,他这个弟子正在气头上,叫我万、万不可将语气传错了,否则那个女魔头不是,那个女弟子定是要将我燃成灰烬,吹入风中。但我、我可是所有传音符中峰主最喜欢的那一张,你若敢动我,我,我”
“走吧走吧,吵死了。”江如温抓起它走到窗边撒手一扬,一张胆小健忘又爱碎碎念的传音符能寻到这种玩意也实属不易。
待到午后未时,少女已然恢复了精气神,换上一件荼白对襟襦裙,衣袂宽而长,在素秋中稍显得有些单薄,于是出门前又添了件齐裙杏黄外衫,抱着砚台蹦蹦跳跳朝书房赶。
艳阳午后,穿过风铃叮当作响的回廊,又是那扇半开不关的朱漆木牖,隐约瞧见书房中坐着两道身影。
绕过拐角,双扇木门敞开着,景衍华坐在正对木门的大案桌后攥着卷竹简垂眸研读,何皎皎托腮趴在右侧小案桌上噤若寒蝉,江如温躲在门后有一种上学时迟到被抓包的压迫感,犹豫两秒,硬着头皮敲了敲门框:“报告?”
“进来吧~”响起的是一道尖细稚嫩的嗓音,好像在哪听到过,江如温诧异地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景衍华手旁那道明黄色的传音符身上。
“”
它丝毫不见了先前的畏惧瑟缩,半倚着符纸身子差点将自己对折,那嚣张猖獗的气焰叫人恍惚间几乎能瞧见它长出来一双正叉着腰的小手。
江如温气得不轻,瞪它一眼一阵风似的刮到了自己的案桌前,桌上高高地堆着一叠各色各样的折子?
“那些是拜帖。”
景衍华已经放下了研读半日的竹简,拾起本《仙草籍》准备开讲,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打盹时刻,一切都很祥和,唯一不妙的是桌角上那把檀香木戒尺。
少女识相地点点头,“哦~拜帖。”
“今日我们普及关于仙门草药的知识,首先要学会分辨哪些是有毒植物,并且要记住误食以后对应的解毒之物。第一种叫甘遂,味苦,有毒,内服止泻,外敷消肿,食之过量可致呕吐…”
景衍华说着,从案桌上摸出张硕大的宣纸来,哗一下展开按在身后木墙上,纸上画的赫然是他口中的甘遂。
大概率是他自己适才亲自画的,画上墨团四溅,黑线歪歪曲曲,往毛笔上栓根骨头,狗都啃得比他好看点,与画下瘦劲清峻的“甘遂”二字小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悉悉索索摸约讲了有半个时辰,此间每讲一味草药,他都能摸出来一张惊天动地的纸画,到最后连传音符都看不下去了,一声不吭飘到江如温的案桌上将自己折了起来。
终于熬到课间,江如温从摆在桌角上快堆成小山丘的各色拜帖中拾起一本啪一下按到传音符身上。
“你做什么!”传音符吃痛,一下子跳了起来。
“咦?你怎么在这呀?”少女朝它吐吐舌头,满脸都是“我故意的”。
“”
“这是什么?”传音符绕着拜帖飘了一圈,“拜帖?都是给你的么?打开看看。”
江如温随意翻开一本,里面多是奉迎吹捧之词,大抵能分为三类,暗戳戳向她推销自家大师兄的,暗戳戳向她推销自家二师兄的,和暗戳戳向她推销自家宗主的。
仙门大多注重声誉,声誉一高,前来求师的人便要变多,人一多,实力自然就涨起来了。
江如温自打用照水救下月来岛上所有修士以后,在仙门的名声水涨船高,颇受赞誉,若能将她挖来自家宗门,自然大有好处,于是便有了这些求亲拜帖。
皓曦宗、璀错宗少女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每一本拜帖,根本就没有翻开细看,直到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空谷门,才显出几分耐心将拜帖翻开了。
林清浅就是空谷门的大师姐,有点厉害在身上,江如温为此对她的宗门一直秉持好奇的态度。
“空谷门?”传音符凑到她手边陪她一块读着。
拜帖中照旧是些迎合奉承之词,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江如温有些失望,阖上帖子再没了乱翻的兴趣,这么多也懒得回,就堆着吧。
等一阵子风头过去,大抵也没多少再记着她了。
小小的案桌被无数本拜帖搅得凌乱拥挤,无处下手,少女烦躁地抬手拨了拨,目光瞥见其中有一道拜帖,字迹微瘦有力,若霜林无叶,瀑水进飞,格外漂亮,混杂在一堆拜帖中十分吸睛。
江如温多瞧了一眼,刚把目光挪开,忽觉身体又失去控制般将目光挪了回去。
做什么?你喜欢啊?留下来送你?
江如温只当林清浅是看上这字了,她一介残魂勉强控制身体本是一件极耗力的事,控一回歇三天,今日已是她第二回强跳出来了。
林清浅没有作声,径直将指尖搭在那本拜帖上,仿佛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犹豫一阵才颤着手将它翻开。
照旧不过是些赞美景仰之言,只是不同于别的拜帖,这竟是出自一位散仙之手,未标注任何宗门,唯在落款处描上了自己的名字:莫练孑。
左心房蓦地传来剧烈钝痛,一阵痛过一阵,铺天盖地的悲恸向毫无防备的少女席卷儿来,她不得已攥紧粉拳深呼吸控制情绪。
传音符看出了她的不对头,“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是我”林清浅下意识动了动嘴。
用错嘴了混蛋!江如温及时将她按了回去: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师弟。
那道素来清冷的嗓音此刻在神识中响起时染了莫大的阴郁,显得有些沙哑。
江如温脸色霎白,她极少有这样悲痛的感觉,讲实在的,她大多数的不快都只源自于愤怒、不甘、委屈,极少源自于“悲”这个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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