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衍华闻言挑挑眉,面色不改,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青花瓷盏上把玩着,惬意至此仿佛随时要同人碰一杯的模样,“是啊,媕鸟难圈养,照看一只就不知得费上多少心思,若是被人冒失打死,罚个三百鞭也是该的。”
江如温已经将卡住的仙丹咽下,脸色却没能随之缓过来,三百鞭人都抽烂了。
“想不到峰主这般明事理,仙门诸位果然都是懂大义的,在下佩服不已。”神女朱唇微翘,弯下腰肢行了道礼节,继而朝殿外使女扬扬手,指着江如温道:
“来人,将此等害我神鸟的恶徒带下去,重罚三百仙鞭。”
景衍华抬手迅速结了道印拦住殿外使女,“阁下想动我弟子,还是得先拿出证据来。”
“峰主方才不是说三百鞭该罚么?”神女闻言差点将眼珠瞪出来,昨日他的弟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死的神鸟,他要哪门子证据?
“没有证据,阁下凭什么说是我弟子做的?说来惭愧,我的弟子仙术不精,娇柔不堪,平日里连只蚊子都抓不住,剑也御不稳,怎可能去杀死你的神鸟?”
景衍华眼睛都没眨一下,目光落到黑漆漆的酒盏内,仿佛想抬手饮一口,不知为何忽然又没了兴趣,再度将手搁回桌上。
神女柳眉倒竖,添有几分怒发冲冠之意,“昨日你我可都是亲眼瞧见你口中娇柔不堪的弟子拿木片砸碎了神鸟的脑袋,峰主说这话就是摆明了打算包庇。”
“拿不出证据,不是我包庇,是你凭空诬陷。”低沉的嗓音不急不缓,丝毫没被对方的愠怒干扰。
神女深吸口气,“要证据,好。鸢年,去将灵丹取来。”
那名唤“鸢年”的使女立即应声,提起裙摆朝殿外跑。神女思及有铁证如山的灵丹在,面色也松缓下不少,举起适才一直握在手中的酒盏上前欲同景衍华碰杯,
“在下名为椿筠,椿筠相信峰主也是被小人利用,并非存心包庇,等会无论结果如何,定然不能让此等小事影响了紫云山和神都的交情。”
“阁下自己记住这话就好。”景衍华将手中酒盏啪嗒一下搁在桌角。
椿筠碰过来的酒杯滞在半空,当众被拂了面,不禁暗火升腾正欲发作。
“仙子切莫见怪,我这师弟脾气向来不好。”一道黑影及时横在两人之间,他清润的声音中夹带着几分怯懦,似乎在极力按捺喉间颤抖。
椿筠侧眸瞥了他一眼,眸中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是你?本仙子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插手?像你这样的人,仅仅是立在神都的土地上,都算是神都的污点。”
那人空有七尺身量,眼眶被训得微红,白皙面颊因羞愧浮了两团青赤,垂首立在椿筠面前丝毫不知还口,两只手垂于腰际隐隐还在发颤。
分明套着与景衍华孪生兄弟般的大黑袍,两人性子却是截然相反,一个大凶包,一个大哭包。
“你何时回来的?”景衍华瞧见他怔了半晌,继而噌一下踢开木椅站起身。
那人眼泪还没收回去,回身挠头笑了笑,“就这两日,听闻你们受邀神都青燕,特意拐了过来。”
此人名为殷无恙,同向琅几人一样都拜师于仙门开辟者——裴颢。
裴颢当年统共收了十一名徒弟,最后留在紫云山的只有四位,分别是向琅、罗飒、景衍华、郑希,剩余七位遍布天南海北,大多在千百年间逐渐失了联系,其中就包括殷无恙。
殷无恙局促地搓着手,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师尊如今虽归隐山田,但心里到底是挂念我们,每一百年总会抽空回来看我们一趟,先前几次我因事耽搁一直没能赶回来,唯恐他老人家失望,眼下又将近一百年了,这次我算准了他回来的日子特意提前出发,不论如何必定是要好生尽次孝的。”
向琅交叠双手支于案桌,将下颚抵在交织十指上,看不出来喜怒,“师弟此去经年,如今回来可要好生呆段日子,师尊年纪大了,喜欢看咱们热热闹闹聚在一块,先前几次见不着你,他心中一直不安。”
“自然。”殷无恙恭顺颔首。
江如温原还为媕鸟之祸忐忑地咬指甲,听他们这稀里糊涂的对话迷迷糊糊察觉自己仿佛又多了个师伯,话说自己到底有几个师伯?
少女眨着好奇的眸子朝那人瞧去,却发现那人也在眨巴着眼睛打量自己。
景衍华深知神都的人是不会给殷无恙排座的,于是亲自去搬了把没人要的木椅回来在自己小桌旁添了个座,转头瞥见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眨眼睛,“这是我那个不成器的逆徒,江如温。”
“啊~幸会幸会。”殷无恙面朝江如温侧坐在椅子上笑得极灿烂,“我是你九师伯。”
九师伯?!
那就是前面还有八个师伯咯?
“仙子。”那名唤鸢年的使女总算跑回来了,神情慌张,面如死灰,显然没揣好消息。
椿筠只瞧了她一眼便知不妙,“灵丹呢?”
鸢年双腿一软,俯身伏在神女面前请罪,“仙子,看守灵丹的使女被人敲昏了,灵丹成了一匣子碎片。”
“是你们做的?”椿筠脸上惊怒交加,粉拳藏在袖中绞到骨节泛白,缓缓旋过身目光扫向几人。
向琅蹙蹙眉,“阁下不会是拿不出证据来,又怕担上诬陷的罪名,特意寻人来演了出戏吧?谁又不是孙悟空能拔根毫毛吹一吹,我们适才一直在你眼皮底下坐着你瞧不见?”
“椿筠仙子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一仙君忍不住站出来,“她定是提前看过灵丹内的景象才会来找你们寻仇,眼下灵丹被毁,最公平的办法还是真言咒。一道真言咒,足以辨真假,诸位若不心虚,大可试一试也好自证清白。”
江如温将双拳攥紧抵在膝上,不声不响埋头静坐,浅粉色的广袖边几乎搭到地面,她一开始倒也并非存心想赖,而是这三百仙鞭真打上来魂都抽散了,分明是故意跟她玩命。
“小弟子不说话,是默认了,还是心虚了?”仙君见有门路,立即紧逼一步。
少女深吸口气将眼底慌意掩去,反正认了就是死路一条,干脆破罐子破摔将事情咬死,“不是心虚,也不是默认,而是空凭你们一面之词就要对我下真言咒,觉得神都欺人太甚。同样都是真言咒,下谁身上不一样?谁挑的事该给谁下,盯着我做什么?”
仙君凝眸缄默一阵,深觉此言仿佛有些道理,“椿筠仙子,你看呢?”
“吾乃神都仙子,被当众下真言咒成何体统?”椿筠一口回绝了他的提议。
梅殊作为神都令主,闹剧演到此处他仍旧以看客身份端着酒杯于上首谈笑,直到他们陷入僵局才笑呵呵地挤入人群开口调节,“诸位都是明眼人,大抵心中都有数了吧?”
几人都没再作声,你推我往争执这许久,别人也不傻。
“依老夫瞧着,椿筠操纵媕鸟乱撞戏弄在先,这才搅得小弟子失手将神鸟砸死,两人都该罚。”梅殊慈爱的目光落在几人身上跟瞧小孩似的,言至此处稍顿了顿,仿佛在思忖该做何罚,
“椿筠此举,乃不敬仙门,不过念在你已痛失神鸟,且罚你三十仙棍以儆效尤;至于这位小弟子来者是客,重罚怕是说不过去,只是到底使我神都损失一神鸟,吾且同样给你三十仙棍,小弟子意下如何?”
江如温和椿筠两人对视一眼,卸下初见时的敌意,同时俯身作辑,“愿领罚。”
三十仙棍与三百仙鞭比起来简直不痛不痒,少女重见天日般松下口气,殷无恙却抹起了眼泪,抬手在江如温面前比划两下,“令主,我家小弟子,她只有那么点大,才一百来岁,三十仙棍,她该多疼啊。呜呜呜”
“”
闹剧谢幕,众人纷纷回到座上再度传杯换盏,侃侃而谈,梅殊此时却抬手唤人从殿外抬进来一红布包着的何物,“诸位,先前老夫曾说过为诸位准备了宴后好戏,眼下也差不多该到开唱的时候了。”
此物齐人高,被红色锦布罩得严严实实,众人不禁被勾起兴致,将目光集聚在上面,眼巴巴等着梅殊揭晓答案。
梅殊朝向来宾环视一圈,缓缓走上前同红布正对着凝视几秒,忽而抬手揪住一端布角向旁扯去。
红布下赫然锁着一个人。
那人发髻散乱,一袭黑袍被划得稀烂,衣衫破口处有不少血迹溢出,双手被各自横绑于左右两侧的横条木架上,双腿也被紧紧同脚下木架缠绕在一起,麻绳足足捆到小腿肚。
少年清瘦的脸上也留下了不少划痕,左眼被打成青紫色,微微肿胀着眯了条缝望向众人。
此人正是沈蕴。
梅殊提着红布向众人介绍,目光迅速扫过每一张来宾的脸,白须下的嘴皮一字一顿,“此乃我神都勇士以身犯险进入月来岛抓获的一名魔修。”
早先提到仙门疑心魔修作乱,神都疑心仙门内鬼,特召集了所有有能力启用五行傀儡符的仙门之人妄图试探一番,今魔徒抓来了,仙门之人也都在此,心中有鬼者,今日定然逃不了。
“若有想指认之人或是认识之人,早些说出来,吾可饶你一命。”梅殊俯身贴近少年耳旁,拍拍他的肩侧,而后迅速退开去,指着他大声怒斥,
“此魔徒于月来岛伺机作乱被抓,吾今为仙门作主,处之以凌迟极刑,当众行刑。”
江如温瞧清楚少年的脸,指尖禁不住失了些力道,酒水满盏就这么磕在衣袂上淌水,早知仙魔不两立,却没想到这个前阵子还在跟她抢最后一片烤肉,骂她只会吹彩虹屁的少年,就么快就要牺牲在两族的矛盾中。
少女不动声色将酒盏扶起,谁也没瞧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也没人听到她心底的疑惑:那道五行傀儡符,是他们做的吗?
“开始吧。”梅殊毫不给人喘息之机,立即甩给手边待命之人一柄堪堪一指长的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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