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浔阳江畔,一叶扁舟正轻飘飘的浮于水面。
阿遂嘴里叼了根甘遂叶,仰面躺在船篷上,一只手拢在眼前遮着光,昏昏欲睡。身下船篷里如燕和元芳煎着茶,狄仁杰一身蓑衣垂钓船头。
如此安逸闲适的时光少有,而阿遂心中却有些怀疑当年跟来江州的决定是对是错。
当时他们正在回并州的路上,如燕缠着阿遂讲家里诸位老爷的事情,尤其是大老爷夫妇有什么喜好,怕自己到时候见了名义上的父母,却不得喜爱。
阿遂正想办法宽她心,一道圣旨追了过来。
旨诣狄怀英以原职致仕,以备咨询。江州物阜民丰,人杰地灵,是个修养的好去处。原狄怀英麾下千牛卫任奉旨卫护其安全,随其前往江州。由吏部传旨江州,狄怀英在江州的一切用度开销均由国库出给。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情义难舍,实堪怜悯,虽准其辞去千牛卫中郎将之职,然,念其忠勤国事,屡建奇勋,特晋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随侍狄公。
阿遂知道李元芳从一个小虚职,封了个大虚职,左右都是伯父的“卫队长”。可如燕开心极了,为他的大将军一职笑的明媚,阿遂也不好戳破,见着她开心就好。
毕竟从小梅死后,如燕还是低沉了一段时间的。
而后狄仁杰问阿遂,是自去并州还是同他们改道江州,当时以阿遂敏锐的直觉,跟着伯父去江州可能会遇到有趣的事儿,比江湖的自由更吸引她,所以选择了后者。
可现在,在江州悠闲一年多了,虽然过得也很舒心,五平县的街坊邻居都混了个熟脸,但还是有些无聊啊!
她正腹诽着,江边栈道有人遥遥问路,也正是去往五平县。
听着伯父回了两人后,阿遂也没了睡意,阳光也有些刺眼了,她便翻身下了船篷,轻舟在水上只微晃了一下,她已然坐在船尾。
“叔父,叔父,茶煮好了。”
“哦,好。”狄仁杰笑着接过如燕手中的茶,呷了两口。
“怎么样?”如燕一双明亮的杏眼看他,就差写着‘快夸我’了。
“茶好,水好,就是这烹茶的手艺稍微差了一点。”
如燕撇撇嘴,“得了吧叔父,您老人家就凑合点吧。打早起合舟出城到现在,您老钓了一上午了,连条鱼影也没见着,害我们白白陪您待了几个时辰,我看您这手艺还不如我呢!更何况,阿遂烹茶手艺倒是好,您倒不舍得叫醒她来煎茶,还挑剔我呢?”
狄仁杰开怀大笑,又无奈摇摇头,“也不知是谁见阿遂打了哈欠,便赶她去睡觉,还让我老头子把船停在这边,让她睡的安稳些。若是在江心,此时应该钓上鱼了。我看啊,你这个做姐姐的最是宠她,就不要说我了。”
阿遂没听两句热闹,就发现钓不上鱼的锅到她这里了,一脸无辜,正要开口反驳时,先看到了水面浮动的鱼漂。
“唉,哎,动了,伯父有鱼!”
狄仁杰将手中茶碗塞给如燕,执竿扬手,阿遂和元芳也都围了过来,一时船头有些拥挤。最后,元芳急着抢过鱼竿,一下将这条大鱼拉了上来。
“好好好,好大的鱼啊。”
“这条鱼怕得十来斤重啊。”狄公喜笑颜开。
“大人,您来江州一年多了,您这诗写了不少,可鱼是一条也没钓上来,今天是收获甚丰啊!”
阿遂和如燕也跟着点头,很是赞同元芳的话。
“哎呀,如燕,我的诗!我的事都弄湿了!”如燕身边一摞纸因这条突如其来的鱼染湿不少,给他心疼坏了。
“反正都是诗,湿就湿了吧。给我…”如燕只顾着去拿那条绑了的鱼,哪顾得上这些,阿遂只能站远一点,无奈极了。
谁能想到,有一天,一朝阁老,煞神将军,蛇灵杀手,和神秘的江湖高手有一天会为了钓上一条鱼这么兴奋。就在这时,江的另一边悬崖之上,一个女子被一群人追着,高喊着救命,最后跳入了浔阳江中。
“元芳,快,快救人!”
如燕也看到了,一脸焦急,不知所措。元芳立刻转身支篙,驶船缓缓向落江女子靠过去。眼瞅着船越靠越近,那姑娘在江水中挣扎的力度也越来越小,阿遂算好距离,自船头一蹬,足尖在水面轻点几次,一只手便拎上了她的衣服。浸了水的衣服重了许多,好在姑娘身形瘦小,她单手拎着也并不费力。此时船已比较近了,元芳横握竹篙一头,另一头远远地支出去,阿遂在另一头上一踏,折身回来。一人凭借自身绝顶轻功飞身救人,一人凭借自己浑厚内力稳住竹篙,两人配合无间,将人救下。
等那姑娘在阿遂的施救下醒来后,他们知道她叫锦娘,那悬崖上依旧在大声叫骂,还让他们把人还回去的恶仆,乃是平南侯府的人。只不过,对于追赶她的原因,锦娘不愿多说。
“平南侯名叫薛青麟,本是太宗朝勇将薛万彻之孙。二十年前,这个薛青麟依靠祖荫,也不过就是个三等轻车都尉,世居江州。然而,当时的一件大冤案,却令其平步青云。”
他们常常光顾的小店里,如燕元芳正听狄公说着平南侯的来历,锦娘早在上岸后就匆匆离去,而阿遂在锦娘走后没多久,非说自己有事儿,不同他们一道了。
元芳如燕对视一眼,提出疑问,“什么大冤案?”
“那是越王李贞兵败之后,当时薛青麟寄居在江州的黄国公李霭门下,他写密信投入铜匦揭发黄国公曾与越王暗中勾结,密谋反叛。黄国公李霭是太宗皇帝的侄子,先帝的堂兄弟,为人谦和有礼谨言慎行,从不仗势欺人,在江州一带的威望极高。当时,皇帝初登大宝,地位不稳,对李姓宗嗣本就心存戒惧,一闻此事,登时大怒,未及详查,编派遣内卫赶赴江州,将黄国公李霭一家捕入京城,捕入京城之后满门抄斩,由此又连坐了近百名李氏后裔。这桩惨案是继越王之乱后,对李姓家族展开的最大一次清洗,至此,李姓后人几乎被诛灭殆尽。而薛青麟也正是因为这次诬告得宠于帝前,圣上亲自下诏嘉奖,赐其侯爵,世袭罔替。就这样,薛青麟便踩着李氏宗嗣的鲜血,坐上了平南侯的位子。”
这下两人都对薛青麟有了认知,这是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之徒。
当他们钓上的那条鱼成了美味端上来后,一位身穿圆领织金锦袍的中年男人走进店里,认出了狄仁杰就是方才为他指路的江中钓叟。
此人叫林永忠,狄公仅凭推断,便说出他的身份——即将上任的五平县令。
两人相谈甚欢之时,平南侯府的恶仆找到了这里,还掀了他们的桌子,十分嚣张跋扈。
在林永忠被那恶仆头领杜二打了一巴掌后,狄仁杰也不再忍耐,静静看着元芳如燕出手料理了这群人。在这群人磕头赔礼,又赔付了店家损失后,他们带着人前往县衙,打算将这些横行霸道的恶仆交送官府。
而县衙门前,锦娘正伏在她爹吴老四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如燕赶忙过去问她出了什么事,锦娘带着哭腔说是衙门打死了她爹,然后抹了眼泪就上去击鼓鸣冤。
如燕同叔父解释后,就看着叔父和林先生一起质问衙役和县丞,正在这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啊,阿遂,你吓死我了你!”她嗔她一眼,又问,“你怎么在这?你去哪儿了?”
阿遂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他们为什么押着那群恶仆。
如燕细细同她说了这群恶仆是如何嚣张的,听的阿遂不住冷笑,一双凤眸带着利刃般的杀意剜向杜二等人,看的他们冷汗直流,刚才被打的伤仿佛更痛了。
可到了衙门了,县丞衙役无不慑于平南侯府的淫威,想到这里,杜二竟然再次嚣张起来,口出狂言,直言吴四就是他们打死的,又能如何?
阿遂倒不如元芳如燕那样生气,此时还饶有心思地看他如何口出狂言,就像在看一个上蹿下跳的猴子,她知道,这人很快会为他的言行付出代价。
果然,林永忠亮出了身份,给方才懦弱不敢动手的县丞和衙役们吃了颗定心丸,最后将杜二押入牢中,放了其他随从让他们回平南侯府报信。
而后狄公让他们紧闭县衙大门,无论如何不得擅自开门,阿遂眼前一亮,知道即将有好戏上演。
不过几柱香的功夫,薛青麟便带着人冲破了县衙大门,闯进堂内。
阿遂就躲在堂后,看着伯父一人的气势言谈就压的薛青麟哑口无言,即便锦衣金袍在身,仍被素衣平民打扮的狄仁杰逼的步步后退。
就在他辩驳不得怒而出手之时,阿遂比李元芳快一步,喘息间几个耳光,打的平南侯眼冒金星,脑袋发懵。
而后,一众家仆全数被元芳如燕料理了,就在他们想要退出县衙时,八大军头所率千牛卫和林永忠所率一众衙役已将侯府众人围了铁桶一般。
薛青麟此时方知中了对手的圈套,直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
林永忠本拟就事参治薛青麟私率家甲杀进县衙造反作乱的大逆之罪,却被狄公有意劝止了。
在狄公的授意操纵下,林永忠命薛青麟为锦娘写了赦书还她自由,以后不准再行欺辱,挟恨报复。当堂判斩了恶奴杜二,悬首城门发放告示以泄民愤。
后院里,月儿被自家小姐从府里拉来照顾锦娘,为了安慰锦娘,她把自己的身世也说了出来,两人开始互相安慰。
等阿遂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人抱头痛哭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月儿,我叫你安慰人,你把人越安慰越伤心了还,你怎么也哭上了?”
“小姐,呜呜…,锦娘她没了爹娘,我也没有娘,那个赌鬼爹还不如没有呢呜呜呜…要不是遇见小姐…我…我…锦娘真的太可怜了呜呜……”
“好了好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有锦娘,杜二已经伏法,其首级将悬于城门示众,你爹的仇也算报了。薛青麟也为你写了赦书,从现在起,你是自由身了。不过,薛青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不如先跟着我们一阵子,我们也好保护你。”
锦娘一下跪在她面前,吓得她赶快将人扶起。
“您和众位先生的大恩大德,锦娘没齿难忘。”
“放心吧,伯父会替你做主的,你先好生歇着。”
叫了还在抽噎的月儿,阿遂转身出了房间,将门闭上。
走至行廊拐角,她才停止脚步,四下无人,月儿三两下摸干眼泪,同阿遂说:“小姐,锦娘说,是薛青麟见她有几分姿色,想强占为妾,她拼死不从,逃了出来,才有了跳江被救。后来,她回到家中…”
她说到一半,阿遂就示意她不必再说了,“后面的我都知道,这样,你同伯父说我有些事情,暂时不归府,你带着锦娘回去安顿吧,有事去找如燕。”
月儿应了声是,就看着阿遂匆匆离去。
入了夜,阿遂还穿着白日里的立领黑袍,动作迅速地穿过前堂,找到狄公。
果不其然,伯父此时还在屋内踱步,似乎思考着什么。
“伯父,您还没有睡下呢?”
“阿遂啊,你此时才归,就匆匆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说?”
“什么都瞒不过伯父。不过,我也能猜到伯父刚才是在想什么,我说出来,您告诉我猜的对不对!”
“哎,好啊,你说说看。”
“您是在想锦娘和平南侯对不对?”
“哦?愿闻其详。”
“据锦娘所说,昨夜平南侯薛青麟要对其强行非礼,她抵死不从,这才逃出平南侯府回到家。平南侯薛青麟是何等的强凶霸道,手下恶奴更是如狼似虎,试问锦娘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怎么能够逃出这些恶贼的魔掌?而且,今日分别后我去暗中跟着锦娘了,本是怕她再被恶人缠上,可跟她到了家中,发现平南侯府的人将她家翻了个底朝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她好不容易逃出魔掌,为何不速速躲藏起来,而是逃回家中?那侯府恶奴也是有趣,不在她家守株待兔,反而在县衙打死其父,这便更是奇怪,为何不挟持吴四逼迫锦娘?”
“说得不错,”狄仁杰笑而拂须,看着阿遂,“分析细致考虑周全,这也正是我在思考的问题。”
阿遂狡黠一笑,“那您一定猜不到我接下来所说的了。”
“哦?”
“不仅锦娘身上有秘密,薛青麟身上也有。我暗探平南侯府,跟随他的一个宠妾小云,发现了侯府后堂一个暗室。这个小云似乎潜在侯府别有目的,当然,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有贸然出手。
更有趣的是,我亲耳听到薛青麟对他的军师吴义说,皇帝早就想除掉他。之后,一个叫葛斌的人来到侯府,薛青麟跟他一同离开。我听到,他们提到了五平县上任县令黄文越。而黄文越,就在前日死于江州的驿馆。您说,这侯府的水,是不是比您想象中的深?”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