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太隐蔽,卡捷琳娜花费了些许时间才找到。
顺着昏暗的狭窄过道往下走,嵌入墙壁的应急照明灯负责提供唯一的光亮,雅罗斯拉夫就在铁门后提着油灯等她。
「跟我来。」
雅罗斯拉夫带着她穿过弯弯绕绕的通道,停在另一扇铁门前。她掏出钥匙在锁孔里扭转几遍,「咔嚓」一下,门开了。
屋里很暗,雅罗斯拉夫点燃桌上的蜡烛,蜡沿着烛身滴落,在烛台上凝固成一团。
「对不起,没什么可接待您的。」
俩人围着小木桌坐下,雅罗斯拉夫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名单,她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平,抚开无意中对折的边角。
「请您签字。」
名单上的名字没有增加。
卡捷琳娜倒是不急着签字,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屋内唯一一扇木门上,雅罗斯拉夫因她视线的落点而变得有些紧张。
「我觉得她很想出来,不是么?」
雅罗斯拉夫回头,那扇木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雅罗斯拉夫急忙起身去关门,「嘿,我说过你不能像这样随便出来!」
「可是,妈妈……」
「我说过的,不行。」
雅罗斯拉夫挡得太严实,卡捷琳娜左右探头都瞧不见门后的人,她于是说:「为什么不让这位小家伙出来呢?」
「她身体不太好。」雅罗斯拉夫关好门后又坐回桌边,「请您签字吧,时间越晚外面越不安全。」
「我来这里并不只是为了签字的。」
雅罗斯拉夫神色警惕:「我不知道奥罗拉说了什么,但一个带着孩子生活的贫困女人应该帮不上您什么忙。」
卡捷琳娜摇头:「相反,奥罗拉说您可能更需要帮助。」
雅罗斯拉夫沉默地收回名单,她往铁门旁一站,冷淡地说:「请回去吧,不管奥罗拉怎么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嘿——」
「妈妈,那样对待客人是不礼貌的!」
那边的木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孩跑了出来,雅罗斯拉夫神色大变,她抬手想要制止女孩接下来的动作:「萨沙,不——」
女孩掀起兜帽,露出她宽大的鼻子和厚唇,像狮子一样炸开的卷发被细心地编成一根根辫子,皮肤是浓厚的巧克力色。
「这是……」
黑人。
女孩目测大概十岁左右,身材瘦小。通常这个岁数的孩子身高窜得快,但这女孩的身高才到卡捷琳娜的胸口,应该是常年吃不饱饭导致营养跟不上。
「您就是奥罗拉所说的救星吗?」女孩睁着琥珀色的大圆眼睛,新奇地打量卡捷琳娜。
「萨沙!」雅罗斯拉夫将女孩护到身后,手里攥紧了一把刀。
「冷静。」卡捷琳娜柔声说,「我不是您的敌人。」
安抚对方的过程中,卡捷琳娜的大脑飞速运转。
一个在斯提姆兰德长大的黑人小女孩,目前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她的存在,这意味着她的母亲把她保护得很好。
可是斯提姆兰德为什么会有黑种人的存在?
「我想,有些误会是需要解开的。」卡捷琳娜解开围脖,暴露自己的整张脸。
她一直注重遮盖自己的脸,她知道哪怕化妆技术再高超,人种之间的面部骨骼构造依然是一道鸿沟。她除了依赖化妆技术和恰当的光线使自己朝着西方人的外貌特征靠拢,更多时候还是需要物理遮挡才能不被人发现她是黄种人的事实。
「您可以摸摸我的脸。」
雅罗斯拉夫半信半疑地伸出一只手,卡捷琳娜握住它按在自己的脸上。她在昏暗的室内不太能看清雅罗斯拉夫的表情,但能从颤抖的手中探知对方的情绪。
「您是……」雅罗斯拉夫压低她的声音,「所以您是亚洲人?」
卡捷琳娜察觉到一丝怪异。
这里是地阔辽广的斯提姆兰德,没有人种的概念,也没有分成七大洲四大洋的陆地海洋。
这里不是地球,不适用地球人过往的认知。
「所以这里有除了白种人以外的人种吗?」雅罗斯拉夫难得地松了一口气,焦急询问的她甚至忘了用敬语,「你来自哪座城市?那里除了你还有别的人种吗?」
卡捷琳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您是俄罗斯人吗?」
塔季扬娜,是俄罗斯非常常见的名字。
雅罗斯拉夫愣住了,她长时间的沉默让小女孩有些不安,后者扯了扯母亲的衣摆:「妈妈?」
这个坚强的女人,十年来带着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摸爬滚打,她敢直面人们的鄙夷与不屑,却一直害怕让自己的孩子暴露在世人面前。
俄罗斯,多么亲切的名字,却不属于斯提姆兰德。即使只听到一次,她的体内就能重新蓄满力量,那温暖又激动人心的感觉,是家乡赐予的。
「原来是这样……」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们之间没有需要澄清的误会,是我失礼了,都先坐下吧。」
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需要娓娓道来。
在同一时间,亨特坐在他办公室里的吸烟椅上。他双腿岔开,正对着椅背而坐,椅背顶头的软垫扶手被打开,内里的凹槽还留下最后一根雪茄。
他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意外地几次都打不上火,嘴里叼着的雪茄上下晃动。他起身翻找办公桌的抽屉,一时半会儿找不见另一个打火机。他用力抓挠头发,眉头紧蹙,不耐烦地发出「啧啧」声。
「约翰!你又去哪儿了!」
「来了来了!」约翰从另一扇小门里出来,他擦干净手上粘稠的蓝色水渍。
「我的打火机呢?」
「在这里。」
约翰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全新的打火机,这次顺利点上火了。
「那条鱼呢?」亨特问。
些微的尼古丁让他胀痛的太阳穴得到暂时的舒缓,眉间隆起的沟壑被抚平。
「还活着。」约翰摩擦双手,抬眼看面色不善的自家老板,「牠一个礼拜没吃东西了,您看是不是……」
「当然,拿你的工资去给牠买吃的吧。」
约翰住了口。
「一条鱼而已,呼……我腻了。」亨特端详手中的雪茄,这是从北部运来的,产量很少所以一根就能被炒至天价。
这个牌子的雪茄内里装填的烟叶至少有五六种,茄衣的制作工艺非常好,再加上其高档的包装设计,每次出售都能被富人抢购一空,上流社会几乎人手一根。但如果真拿到手里了,会发现它的口感其实也就一般。
无味,无趣。
就像那条鱼一样。
真没意思。
他随手将雪茄塞到烟灰缸里。
「一条无聊的鱼已经勾不起斯提姆兰德半点兴趣,这是一群连市长都希望由探险家来担任的疯子。」他说,「但牠的歌声还有那么点用处。」
他躬身进入水箱旁边的小门,往里走是一个锅炉房,炉膛里的炭火还在燃烧,经过锅炉的能量转换,往一旁衔接的水箱输送热能。
人鱼遍体鳞伤,被铁链锁住而动弹不得,前不久牠还被拖出水用鞭子抽打,地上的水渍掺杂了他蓝色的血迹。
强大的海之霸主,目前身体状况是肉眼可见的虚弱,若不是脖子上的腮还在缓慢地开合,牠在水中静止的姿态像是进入了永恒的沉睡。
鱼尾上的鱼鳞少了一大半,还有些鱼鳞快要贴不住鱼尾,已然摇摇欲坠。
看见美丽的东西被摧残,亨特竟然有一种精神上的舒坦。果不其然,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和祖先们一样的血液。
他们是宝物猎人。
而猎人这个字眼从来不是善良的。
他脚踢水箱,唤道:「喂,臭鱼。」
人鱼不予理会。
「啧。」他对牠的态度嗤之以鼻,「你如果向我俯首称臣,我还会对你好一点。你们人鱼——噢不,你们这个东西沾上『人』这个词都让我觉得恶心。」
话是这么说,他却真的感到一阵头晕脑胀,细碎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海中不停飘过,一旦他定神想看清时,那些片段就会即刻消散。为此他几乎夜不能寐,一旦闭眼又是断断续续、不成逻辑的碎片场景。
他拜访过专业的心理医生,后者认为他产生了闪回现象,具体原因不得而知,目前科学领域对此还没有更深入的研究,人们只能对此现象暂时命名为闪回。
亨特家族没有精神病史,他也不认为记忆错乱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大约记得,他会出现这个症状是从捕捉到人鱼时开始的。
「是你干的,是不是?」
水箱的玻璃很厚实,他几拳下去非但不能影响到人鱼,还会让他手疼难耐。
他当时是怎么捉到人鱼的来着?是在哪片海域?他开了几艘船,带了多少个手下?
见鬼,这一段记忆仿佛缺失了一般,他根本想不起来了。
但凡他意图回想,他就会头痛欲裂,恨不得把脑子直接掏出来,斩断他神经的连接。
头疼让他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对付人鱼的手段也更加粗暴。
「该死!」他不断爆粗,大步冲出锅炉房将办公桌上的文件挥落一地。他握拳在桌上砸了好几下后用手肘撑着桌子,双手抱头,手上的青筋暴起。
他试图冷静自己。
恍惚间,他的眼前闪过唐的身影。
那个矮小的女人,站直了身高还不到他的下巴,甚至没有别的女探险者强壮,这么弱小的一个生命,她真的有资格获得探险者的称谓吗?
又有一个身影浮现,正背对着他。
那是一个不高大的男人,臂膀却很结实,戴着圆圆的金丝眼镜,对世间万物抱有不同寻常的好奇心。
男人缓缓转身,露出了一张和唐很像的脸。
这个男人,好像也是叫唐……
待他想要深究,人影顷刻间消散。
他感觉自己变得更暴躁了。
「约翰!」
躲在角落不敢说话的约翰立马站出来:「我在的,老板!」
「去把人鱼吊离水面,然后再把那根有倒刺的鞭子给我拿过来。」
「老板,再打那人鱼可就……」
亨特解开袖子上的纽扣,将其撸到手肘处,似笑非笑地说:「可以,那你替他挨打。」
那他还是乖乖把鞭子拿来吧。
人鱼双手被绑起来,吊在半空中。亨特在离牠半米远的地方试着挥动鞭子,稍微热一下身。
听见鞭子挥动的声音,人鱼转动眼珠,微微抬头。
亨特捕捉到牠细微的动作,说:「怕了?」
人鱼亮出嘴里的獠牙,但牠的有气无力让獠牙变得毫无威胁感。
「我喜欢你临死前的挣扎。」
亨特热身完毕,他嘴角上扬至疯狂的幅度,鞭子一下又一下准确地落在人鱼身上。
「这是不听话的下场。」
东区热闹非凡,唯有故事讲完的民居里鸦雀无声。桌上的蜡烛燃尽,室内顿时漆黑一片。
卡捷琳娜沉默半响,她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这样的事。
「雅罗斯拉夫女士……」她深深地叹息。
「请叫我塔季扬娜吧。」塔季扬娜借着黑暗抹去眼角即将掉落的泪珠,起身寻来新一根蜡烛,乌黑的室内重新被照亮。
「奥罗拉知道这些吗?」
「是的。她说她曾经认识一位朋友,能够自如穿梭不同世界。」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对不起,关于这点我没有多问。」
卡捷琳娜认为自己很迫切地需要和奥罗拉来一次掏心掏肺的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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