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博物馆里的水晶球差点失窃,也许消息灵通的记者们都觉得这是一件没有意义且不值得耗费笔墨去报道的意外。
时间朝十月迈了一大步,多日来大幅度的降温使新推出的时尚大衣被疯抢,女士的裙子布料越来越厚,男士开始流行立领衬衣。在潮流更替迅速的斯提姆兰德,要想在大街上找到上一个季度的流行元素相当不容易。
十月除了有人们最为喜爱的万圣节之外,今年的市长大选也将列入期待的列表。候选人的花车在大马路上游行,扬声器从早到晚不停歇,轮番播放候选人的宣讲词。这些爱凑热闹的斯提姆人连工作也不干了,聚集在街道上朝他们支持的候选人欢呼,捡拾后者洒下的巧克力金币。
卡捷琳娜本以为亨特作为其中一名候选人应该会忙碌地四处奔波,不抱希望地敲响他在怪奇博物馆的办公室门,迎接她的是面无表情的约翰,无所事事的亨特双脚搭在办公桌上,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打火机,没有施舍她一个眼神。
这里空气非常闷热,她脱下厚实的外套,水汽不知不觉地缠上她的衣服,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是你。」亨特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皮,「又是来要你父亲的笔记吗——约翰,给她。」
约翰被人鱼咬破的腿没完全痊愈,上头的纱布裹了极厚一层,一瘸一拐地将放置在办公桌正中央的笔记递给卡捷琳娜,后者过于惊讶甚至没反应去接,她只能用眼神传递自己的疑惑。
然而亨特并没有解答她的心情,一个「川」字镶嵌于他的双眉之间,双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手不断重复将打火机盖子推开又盖上的动作,且速度逐渐增快。
她粗略浏览几页,里面全是熟悉的字迹。
「检查完了吧?你可以走了。」
她「啪」地合上厚厚的笔记。
拿回父亲的笔记等于线索能有新的进展,意味着她将会离父亲更进一步,只是她不理解亨特一直要扣下这本笔记的原因,但鉴于亨特向来模棱两可的态度,她便抱着随便问问的心态问道:「归还不属于你的东西有这么困难吗?」
亨特撇嘴的同时夸张地耸肩,大拇指摩挲打火机的表层,慢条斯理地说:「原本不困难,主要是因为我有爱看他人着急的癖好,所以……」他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手掌轻托着脸,食指轻点脸庞。
他揶揄的神情,像是在看马戏团正中央已经开始表演的小丑。
他的双脚从桌面回到地上,双手轻敲座椅的扶手,顺势站了起来,「但最近发生的其他事让我过得不太顺心,我想着人还是得做点好事才能过得顺风顺水,毕竟我是期盼死后能上天堂的。」
这逗弄的语气激怒了卡捷琳娜,一组组单词连串成句从她的唇齿间蹦出,「你明知道这本笔记对我有多重要,但你——」
斯提姆语的特点在于它的发音短促而有力,说得快时如同机关枪扫射般高强度输出,缺点却是一句话里涵盖的信息太少,人们只有提高语速才能够把握交谈的黄金时间,在对方转移注意力之前把所有话都说完。
卡捷琳娜的斯提姆语说不快,一快起来就容易口胡,但她不在意,哪怕是卡壳了她也会把句子延续下去。要不是因为斯提姆人听不懂地球语,她肯定会用最熟练的母语进行辱骂。
亨特比她想象中冷静,他睨视着她不置一词,即便她发完牢骚也还是保持着一样的表情,他人根本确定不了他到底是走神了还是有认真在听。
可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她今天上门就是来讨要笔记的,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么她就没必要久留。
她气恼地要走,一只脚刚迈过门边,亨特出声了,「先别急着走,还有些事需要你的帮忙。」
她不理会,径自往外走,然而衣服的后领被人猛地攥住,一只手贴上她的后背,她双脚离地,整个人被举了起来。
一下子重心不稳的她耐不住要挣扎,但约翰的手劲很大,硬是能够让四肢乱晃的她在半空中保持稳定。
亨特露出今天的第一抹微笑,眼前的滑稽景象驱散他内心的不快,「走这么快就容易错失精彩的事物,你父亲没教过你这个道理吗?」
「我有父亲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有的人注定没有父亲——」她开始新一轮的语言抨击。
最终亨特不敌卡捷琳娜喋喋不休的咒骂,头疼地让约翰松开她,「你不是要找你的父亲吗,为什么不去问问人鱼?」
卡捷琳娜停下开溜的脚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指望人鱼?」
「你真的理解你父亲的信念吗?」亨特示意她跟上,「你需要我问这个问题多少遍?」
又是这句话,上次见面时他就说过一次。
她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用上翻的白眼表示自己的态度。
博物馆最近进入闭馆的阶段,馆内空荡荡,展品全被收走了。外头的凉风从排气口溜进来,黏腻又贴肤的内搭衬衣冻得她不得不重新穿上刚脱下的大衣。
「前几日有小老鼠到处游荡,不过问题不大。」亨特自言自语道,「那些蠢材全去观看另一些蠢材的宣讲了,正好给博物馆腾出空间,倒也不赖。」
沿着熟悉的路线,他们来到泛着荧光的水族箱前。隔着厚厚的玻璃壁,人鱼在水中仰躺,对来人的动静毫无察觉,任由水流前前后后推搡身体。若不是眼尖的卡捷琳娜发现牠的鱼鳍在不停摆动控制身体的平衡,她或许会以为人鱼已经死了。
「这个水族箱经过改良了,顶层凿了个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入口。」亨特边说边爬上一旁通往顶层的小楼梯,约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拎个装满各种鱼类的桶。亨特接连从里面掏出好几条鱼,往那已经打开的入口扔进去。
跳动的鱼在没入水中那一刻立即被捕捉,静止不动的人鱼迅速翻身,鱼尾灵活地摆动,壮硕的腰身往上弯折,双手去抓捕活泼游动的鱼。牠的眸子缓慢移动,逐渐锁定入口外的人类,那翻动不停的波浪模糊了牠猎人般的视线,外头的人类对此一切浑然不知。
「来喂一下?」亨特说道,语气过于平淡不像是在邀请。
「不,我……」卡捷琳娜本想拒绝,约翰强硬地将桶塞给她,亨特让出了位置,摊手作出「请」的动作,「……好吧。」
她探手在桶里抓鱼,滑不溜秋的鱼身导致她半天都掏不出一条鱼。
亨特扔的那几条不足以果腹,底下的人鱼饥肠辘辘,牠缓缓靠近水面,手从下方慢慢搭上入口的边缘,荡漾的水面下,牠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清晰。
卡捷琳娜终于成功地稳稳抓住一条鱼,她抬头要把鱼抛走,却被距离只有几厘米的人脸吓一大跳。
人鱼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双臂支撑着重量。那双漂亮的眼眸先是打量卡捷琳娜因惊吓而呆滞不动的表情,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几秒,卡捷琳娜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尚未呼出,人鱼亮出尖利的獠牙,啃咬她还抓在手里的鱼,用身体的重量使自己迅速坠入水中,装鱼的水桶被牠刻意打翻,活蹦乱跳的鱼在水族箱里慌乱逃窜,但人鱼的速度更快,眨眼间就抓到所有逃跑的鱼,尽数吞食入腹。
人鱼留下的牙印往外渗血,滴落的血液刺痛她的视觉神经,手掌清晰的痕迹召回她出走的知觉,她赶在胸腔爆炸之前,舒出那口憋得焦灼难耐的气息。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往后躲,可身后没有退路,亨特纹丝不动地站在她身后,一手不断有意无意地摁住她,不让她后退。
「它还没饱。」亨特面无表情地道,他吩咐约翰前前后后扛来更多的鱼,后者拖着受伤不便的腿脚跑了一趟又一趟。水族箱里倒进了数量可观的鱼,人鱼也许是饿坏了,猛吃几十斤的鱼后才停缓进食的速度,亨特随即停止喂食。
人鱼吞进最后一条鱼,伸出舌头舔舐嘴巴,牠没有像往常那样立马游走,而是依然在入口的这个位置停留。
身下就是养猛兽的水族箱,卡捷琳娜隔着水面无法判断猛兽与她距离有多远,她总能隐隐约约看见那蓄势待发的身姿。她仍因刚刚和人鱼的零接触距离而感到后怕,如果牠的尖牙对准的不是投喂的食物,而是她身上任何一处,她可能现在就葬身在牠的胃里了。
亨特的手一直在施力,卡捷琳娜不愿意过于靠近入口,她用双手抵住入口的两端,暗中和亨特的力对抗。
正如亨特所说,这个入口刚好能容纳一个人进去,她可不想掉进去。
「还记得我说过,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吗?」亨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手上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大。
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底盘旋而上。
「但这个忙,需要委屈你。」亨特压低的声线像恶魔在耳畔的呢喃,「看在朋友的份上,我相信你绝对不会介意吧?」
她拼命摇头,内心猜想逐渐化为真实的恐慌使她突然失语。
该死的,她为什么要跟过来?拿到笔记就直接回家不好吗?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很快就好。」
亨特如此说着,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入水族箱中。
她只来得及吸上一口气,清凉的水便吞噬她全身,挤压她的胸腔,逼迫她排除肺里的空气,惊慌失措导致心跳极度加速,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水屏蔽了外界的噪音,她只能听见口鼻喷出气体时发出的声音,还有周遭流动的水声。
她闭着眼睛在水中胡乱划动四肢,往顶头探去,却只能摸到早已被封死的入口。有什么轻轻划过她的皮肤,激起她一阵鸡皮疙瘩。
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她强迫自己睁眼,眼皮刚掀开一点点就开始发酸发热,泪水与水族箱的水相互消融。她忍着这股难受的劲儿,猛然瞪大了眼睛,对上一双竖形瞳孔。
——至少不是一进水就被撕碎,运气挺好。
她自嘲道。
人鱼似乎又长大了点,牠的鱼尾更粗更长了,此时正前后轻轻摆动着。牠低头打量她,也许是在思考该从哪一个部分开始吃,又或许考虑留下她,当日后的储备粮。
眼下被人鱼生吃已经不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她绝望于肺部的空气正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她吐出最后一口珍贵的空气,对窒息的惧怕催使她不停拍打被堵死的入口,水的阻力消化她并不蛮横的力气,拳头落在入口的门上甚至无法闹出丁点的声响。
她再也忍不住,掀开衣服寻找塞在深处口袋里的铜镜。
——快让我离开这里!
平时她怕铜镜会被扒手偷走,亦或是衣服口袋太浅会在不经意间掉落,所以她一直背着一个极其贴身且很薄的小口袋,专门用来放置铜镜。她曾经还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过,结果这会儿焦急死命掏不到袋子。
求生的本能令她失去理智地渴求呼吸,短路的大脑甚至忘记她还在水下,她一吸就被水呛个半死。她咳得两眼昏花,中途又吸入了更多的水,鼻腔疼得炸裂。恍惚间终于拿出了那枚铜镜,却因咳嗽一时没拿稳,铜镜自手中掉落。
她手忙脚乱去捞,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气管,她克制不住地掐紧脖子,脸红得发紫。
这下她没力气去捡了。
一旁的人鱼没换过姿势,牠似乎只是单纯好奇这个人类入水后的变化。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她想,今天大概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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