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甫一结束,东京六大学棒球联盟开启了浩浩荡荡的对抗赛,明治大学作为其中之一,正是这季的东道主。8月末,其他五校带着各家选手与啦啦队大摇大摆地开进校园。

    我对棒球向来是没什么兴趣的,羽生既已返回多伦多,早稻田对我而言唯恐避之不及。不想见到姐姐,无论她有多大几率出现在竞争对手的观众席上,我都不愿意面对她。

    我不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竞争里,自己到底赢了没。

    心中那个洞没能因与他耳鬓厮磨而补全,反倒空得更厉害了。

    我想起那张名片,有什么念头在指尖蠢蠢欲动,我极力压制,勒令自己忘掉。

    错的不是我,是父母,是姐姐,要去看心理医生那也该是他们。我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不要改变自己,我愿与我的深苔一生为伍。

    砰砰弹射的棒球让我坐在稠密的人堆里昏昏欲睡,我不能理解棒球是如何在羽生年少时期险些赢过花滑,差点让他在人生的交叉口迷路。

    二者在我眼里同样毫无魅力。

    明治大学对战早稻田大学,一点也不精彩,我卷起教材从观众席中起身,返回图书馆的路上遇到兴高采烈的敌方姑娘。她盯着我的脸确认了几秒之后,听到了早稻田上半局胜利的捷讯。

    我不知道胜利助长了她哪来的得意气焰,在明治大学里她一把扯过我的衣领,说:“你们明大造谣很厉害啊。”

    “什么?”我拍开她的手,努力回想她的五官,终于和早稻田昏暗报告厅里的脸重叠。

    “你说生命医学科的宫泽真季,是羽生选手的女朋友?”她抽出手机,给我看她与对方的聊天信息,“我问了相同学部的学长,根本没有宫泽真季这个人,拜托你造谣也挑个活人吧。”

    “明大的撒谎精,活该输。”她得意地扬起脸,叫我给她和羽生道歉,我看了她一眼,不想进行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她重新抓过我,逼着我道歉,说我用一个不存在的人去污蔑全日本的英雄羽生选手,简直是小人的卑鄙行为。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她仍在喋喋不休,路过的老师们试图调节,但她坚持要我道歉,或者拿出姐姐是羽生女友的证据。

    “你叫什么?”

    “宫泽澍里。”

    “你说羽生女朋友叫什么?”

    “宫泽真季。”

    “别听她胡扯,”姑娘插话进来,努力让更多人听清楚,“宫泽真季,我们早稻田根本查无此人,别说本届,上下两届也没有这个名字。”

    负责调节的老师叫我报出姐姐的手机号码,我看着她拨通后的面色慢慢不善,“你确定是这个号码?”

    “嗯,我确定。”

    “小小年纪,这样骗人也太差劲了。你是哪个学部的,找你们导师过来。”她将手机贴紧我的耳朵,我听见了姐姐温柔的嗓音,她在电子信号另一端,叫我澍里。

    “还睁眼说瞎话?这明明是空号。”

    我分明听见了姐姐的声音。

    我分明听见了真季在念我的名字。

    我没撒谎。

    真的没撒谎。

    “我没撒谎,姐姐她在的。”我给老师看手机里保存的简讯,以及合照,换来的却只有恼羞成怒的斥责。

    又变回去了,没人相信我,也没人看见我的世界。

    ※

    因为成绩不错,且被确诊患有精神类疾病,所以学校只是替我办理了休学,并没有开除我。

    父母还有亲朋好友,所有人都在强迫我接受一个根本没有姐姐存在的世界。

    我不信。

    我拒绝接受。

    我能看见姐姐的模样,能听见她的声音,能摸到她的皮肤,还害得她为我流眼泪,那么滚烫的热度,怎么会有人说她是我的臆想?

    他们逼着我吃瓶瓶罐罐的药,尤其是母亲,她哭的好伤心,说国三那年我就病得厉害,如果不是医生说年纪太小不要强行刺激,全家人也不会陪我半推半就的演了这么多年。

    ——“我以为羽生家那孩子陪着你能变好点,没想到你还是没变!”

    ——“你剪坏自己的衣服,被监控录像拍得清清楚楚,你让我去怪谁啊?怪结弦好心帮忙,还是怪同学对你避之不及?”

    ——“你从前是多么乖巧优秀的孩子,怎么就疯成了这样?”

    ——“我当年为了生你差点死在产房,你哪来的双胞胎姐姐?”

    母亲哭泣的样子唤不起我任何共情的能力,我麻木地看着她,觉得她开阖的嘴巴像养在浴缸里的金鱼,我们隔着一层透明的壁,我走不进没有姐姐的世界。

    治疗精神疾病类的药物带来的不良反应是恶心与嗜睡,我在家坐着坐着就会突然冲出去呕吐,或者一睡就睡到午夜。不管母亲怎么推搡我,我都醒不过来。

    她觉得自己白养了一个女儿,我也觉得自己本不该活着。

    凌晨从床上惊醒,黑夜从四面八方抱住我,让我短暂的安心,我拨通烂熟的号码,对白昼里的羽生说,姐姐突然走丢了。

    他沉默了半晌说:“澍里,真季还在,她在你心里。”

    “你别害怕,会没事的。”

    他经常说这句,很早很早以前就经常说这句。

    ※

    我乖乖听从羽生的建议,去拜访高桥教授,他坐在我对面,面容很和蔼,笑着问我:“姐姐呢?”

    我说姐姐不存在。

    他又问:“那你看得见她吗?”

    我顿了顿,说其实看得见,她在我旁边。

    高桥教授人很好,没有像之前那些庸医一样捧着电脑给我讲病理,讲诱因,而是叫我讲童年的故事,他说想听我和姐姐的故事。

    他比大多数人都真诚。

    说真的,我不记得姐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就像大多数人记不得出生的画面,我只记得姐姐总会在我逃避的时候出现,替我做一切我不愿意做的事。她会替我喝掉讨厌的牛奶,会捂住我流泪的眼睛,会替我发奋读书,会拿给母亲满分的试卷,她是那样努力地让我免于指责。

    所有被父母给予的期望,都是姐姐在替我扛,她完成了我无法完成的梦想,她乖巧听话从不任性,穿着绣上白花的小裙子,在冰面跌得浑身淤青,还是要笑着咬牙继续替我扛。

    她出现在每个黄昏的爱意里,一边奔向我一边哭泣。

    哪怕她没办法从同一副躯体中分离,她也说要保护我。

    她给予我的那些温暖,从不是虚妄,在被父母失望的眼神缠绕时,是姐姐扮作我栈山航海的救赎。

    她活成父母最期待的模样,即使午夜时分,我无数次偷跑出来,在姐姐完美的作品上留下歪曲的涂鸦和痕迹。但我们依旧是不可分割共同体,是向阳与背阴的影。

    我那样恨着她的不争与温柔,甚至期待有谁能抹杀她的存在,却也那样长长长长长久久地爱着她。

    病态地爱着她。

    原来在羽生出现之前,我就是那样的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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