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骏觉得该给铺子里雇上一两个帮工了。
诸如此刻,他终于想到了如何回答妻子晨间提出‘美与不美’的问题,可他却不好脱身。
猪肉不算富贵的食物,但是寻常人家也不会天天顿顿地吃。
不过这日子不比寻常,四月将近,寒食节就在眼前,故而偏僻村落赶集的人不少,买肉的队伍排得很长。
往常他甚少抬头去打量买家队伍的长短,只专注地分肉称斤两收钱。
人多了,生意好,银钱赚得多,可对他而言,饿了一碗白粥哄饱肚子就足够。
别的生意人为求财养活一家老小,而他是为了有事做。
又送走了一名客人,花骏正欲弯腰从摊位下拿出‘歇’字牌,却听一阵对话声传来。
“儿,这一趟来镇上,买了菜种,剩的银钱不多了,包上几根大骨头给慧郎和春郎解解馋就行。”
老妇人沙哑而苍老的声音道。
“娘,要不还是算了。您咳嗽一直没好,有这钱还不如去看看大夫”
“看大夫得多少钱,这点儿哪够?我这是老毛病了,过几天就能好。别浪费”
声音不大不小,花骏抬眼看去。
是一对母子。
老妇人满头白发,年纪一把,脊背佝偻,面上尽是岁月沧桑后的褶皱。
一边跟儿子絮絮说话,又努力偏过身子往摊位看,目光中都是担忧。
他要拿牌子的手一顿,重新站直。
最前面的一人是镇上的老主顾,原本看了花骏动作,便知是要歇了。
这肉铺独一家,做生意任性又随心,有着‘三不’规矩。
‘不讲价’
‘不准点’
‘不笑脸’
头一和第三规矩,人们便也认了。
毕竟做生意嘛。
唯独这第二条—不准点十分让人懊恼。
卖肉时间不定,肉来,就开业。
下钥时间也不定,肉没,就歇。
有的时候肉没卖完,店家饿了或是累了,人也不做了,哪管盈亏,很任性。
老主顾抬头看看天,这还没到晌午呢,怎么就突然歇了?
原本失望摇头,奈何对方又站直了。
“不歇着了?”
花骏点头。
老主顾顿时笑了,“十斤龙骨,一刀子五花。”
他高兴了,话就有点多,“村里老舅舅一家来了,怎么着也不能慢待了不是。”
他自顾说,附近认识的人也有搭话的,场面也不尴尬。
轮到那对乡下母子,老妇人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容,“娃儿,你这一斤大骨头是多钱?”
铺子旁边有一天的肉价。
花骏看她和身旁儿子穿着破旧,便知对方是不认识字的,“大骨没肉四文一斤,大骨带肉七文一斤。”
老妇人想想:“那就拿五斤的大骨头吧。”
五斤二十文,兜里的钱还能剩下几个买上两个肉饼子。
旁边临近买茶水的摊子老板听闻此言,爽朗一笑,“老婆婆,这买肉和买骨不一样。买肉好分斤两,骨头是按照根卖的。按斤两卖骨头,小花掌柜的刀都不够用呢。”
老妇人哪知这行道,哪里顾得上自己丢人不丢人,目光落在左侧的肉码上。
肉码一厚条摞得高,目光越过那些,看向肉码的旁侧。
一条条被剃得干净的骨肉摆放着。
她凑近了看,最后选了两根稍微细的。
其实她藏了些心机,其中一根顶端发白,捎带着有一小块拳眼般的肉在上面。
她紧张地盯着店家,看人家没用刀剜了肉去,跟自己儿子对看笑了笑。
“三斤八两,差一些。”
花骏从一旁的肉上切了一条,也没上秤,一并包好递过去,“拿好。”
老妇人仔细数了钱,接过来,“店家善心,我会跟村里人说,以后还来您家照顾生意。”
花骏还是如常的冷脸,看他们小心地将东西放回背篓,一前一后走远。
不知是不是他多想,那背影透着一股开心的感觉。
“小花掌柜,来二斤猪头肉。”
新的客人道。
花骏沉默地拿起刀,循着猪肉纹理下切,思绪却有一丝分散。
那一对母子让他想起少时和娘一起赶集的场景。
寒食节过了,就是清明。
今年,有云娘在,他想去娘的坟上祭拜一次。
因为心里压着一桩事,花骏晌午到家吃饭,有些心不在焉。
孔云彩记挂着早上花骏说的孔柱子的事情,下晌定好要回娘家一趟,匆匆端了饭食上桌,便急着要走,“相公,碗筷用不着你收,我回来洗。若是累了,回屋歇一个觉,再去铺子里也成。”
“嗯。”
他应了好。
“那我走了。”
这一声,没收到回应。
孔云彩人出了院子,又探头往灶房看,见他扭头一直盯着门边,乌黑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大狗一般。
黏人。
她心说,于是又重新回到屋中,在他脑门上啃了一个吧唧亲,“这下好了吧。”
“嗯~~”
还是有几分勉强,心里却想:下晌就把雇人的事情落定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羞赫,但是此刻就是想和她在一处。
“那铺子里的生意能不管吗?”
“不能。”
今日送回两头猪,加起来有四百多斤,一上晌只卖出了十分之七八,下晌还要再开一段时间。
天暖和了,若是今日卖不了,放一夜很容易发臭。
他知道云娘是担心娘家被骗钱,也不会在娘家过夜,可是
哎“那你路上当心些。”
“过个桥就到了,没事。”
孔云彩转身离开前,眯着眼看他,“晨间你用孔柱子的事情糊弄过去了,等我回来,看你如何说。”
男人眼神中的阴郁一瞬淡下去,苦恼再次翻涌。
他抢先试探道:“没有云片,娘子更美!!”
孔云彩人已经在门边,听闻此言,生忍住再次折返的脚步,恶狠狠道:“回答错误!重答!”
“”
——
她就是看他那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喜欢。
丈夫本是冷颜如寒的汉子,却为了娘子‘美与不美’而皱眉苦思,实在是太可爱了。
孔云彩并不是真的生气,纯粹是好玩。
她将之归咎于夫妻之间的情趣。
一路上欢颜不少,等快到甜水巷子的时候,她重新收整面容。
进巷子,迎面是聚在陶家小院子门前的妇人们。
见到来人,纷纷客气地打招呼。
孔云彩行了个蹲身礼数,“婶子们说话呢。”
其实巷子里原本是不兴这蹲身的,奈何从两年前陶家一家搬过来,人前人后都要蹲身,说是尊卑上下分明。
陶家讲究,方家学着,连带着甜水巷子的小姑娘们都被家里的娘和奶逼着见人就得福身。
“云彩走娘家来了,方才你姐姐过去,姐妹俩约好一块了?”陶婆子道。
姐姐也回来了?
孔云彩心里一喜,上一回就想着见见大姐了,这不是赶好了。
“倒是没约,这不快寒食节了,想一块去了。那婶子们聊,我先回家看看。”
“去吧。”
等人走远些了,几个妇人互相看看,压低声音说话。
“孔家两闺女不显山不显水的,净是本事。”
“这话什么意思?”
“大丫回来的时候你们没看见,正好我出门瞄上了,肚子又大了。”
“嗨呀,那是又有了?”
“我看那样子,该是四个月了。三娘成亲,人回来操持,那可是半点也看不来。”
“算算日子,那会儿将出三月,人不说也在理。姐妹两的,妹妹成亲,姐姐抛喜信,岂不是抢了成婚的风头。那这大丫有出息,这一胎要是男娃,凑了个好字呢。”
“娃娃下地,有了头一二,后头一串串,大丫有福气。我看孔家的以后又有好说法了。”
对于身后的低声议论,孔云彩全然不知。
开门的正是丁冬梅,见了人同样笑脸,“就说今儿是喜鹊儿漫天飞呢,快快进来。那谁,花骏没和你一块来?”
“铺子里忙活呢。”
孔云彩道。
孔母听了说话声,从窗边探出头,看清是三闺女也回来了,顿时一激灵,“哎呀,我的好幺女,你也回来了!”
孔父原本在床上半窝着,一听这话,撑着窗舷,齐在妻子后边探长脖子。
孔云彩看着半支起窗户露出头来的双亲,好笑地捂住嘴,“娘,爹,我回来了。”
两夫妻一顿受忙,将安顿了大闺女坐下,又重新站起来,从门边把三闺女接进来。
“冬梅,快,去灶上端上些热乎的水。”
孔母道。
丁冬梅哎了一声,转身去拿茶壶。
再进屋,不仅拿着重新添了水的茶壶,还捧了一小碟子的点心。
“这是昨天从点心坊买回来的红米糕,甜的,三娘,你快吃吃。”
给大姑子也有点心。
不过大姑子爱吃咸味,是一小盘包着鸭蛋黄的酥皮糕。
丁冬梅也知礼,送了东西,借口菌菇房还得盯着,起身出门,让出空处给四人说闲话。
“三娘,怎么突然回来了?女婿没跟你一块?是不是吵架了?他是不是动手打你了?”
孔母一连串的问题脱口。
孔云彩喝了一大杯水,无奈笑笑,“娘,您想多了。花家待我挺好的,没有欺负我。”
她看向另一侧的大姐,“大姐,前几天我还说你什么时候来镇上,我想你一块上街逛逛。”
“可不能逛了。”
孔大丫站起来,露出微鼓起的小腹:“这一胎不老实,要不是坐稳了,你姐夫还不想叫我下山呢。”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
孔云彩扭头看她娘,果然见她面上喜气盈盈的。
大姐成婚好几年,就生了一个小外甥女。
在婆家受了不少阴阳怪气,她娘在家一说起大姐,就念着菩萨保佑,能再赐下个男娃。
“这是几个月了?”
孔云彩好奇道。
“将将满四个月。”
“哎呀!”孔云彩算了日子,“我成亲那时候,不就是三月了?”
她记得成亲那天,大姐忙里忙外走动,还跨了半个镇子,走到花家去送亲呢。
孔母同样嗔怪地看看大闺女,“我也是说嘛,你说当娘的人,怀上孩子怎么能不仔细些。她嘴巴缝上了,你姐夫也是个不懂事的。”
想到那天自己支使大闺女又做这做那的,孔母就是一阵后怕。
“三娘,娘和你说,你要是觉得身上不得劲,立马就得寻大夫看。怀娃娃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头三月最不保险,走路崴脚保不准就没了。”孔母叮嘱小闺女。
三闺女将才成亲,喜信还不着急。
但是该嘱托给的,也得说。
她说了小的,转头又念叨大的,却没瞧见三娘一闪而过的难过。
孔云彩瞥一眼大姐的肚子,面上的笑容有些坚持不住。
手掌不自觉摸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她怀不了孩子。
上辈子,跟刘家郎成亲十来年,她月信没有迟过一次。
刘家婆埋怨她断了刘家的香火,给她吃了无数种偏方,最难忍的一次还被灌过一小碗童子尿,说是能引来送子娘娘。
可是再多苦吃了,也架不住她不能生。
刘家郎和她去看过大夫,告诉她说是她小时候贪凉坏了身子,以后都不能生。
在和刘家郎成亲的数年时光中,唯一让她感受过温暖的便是刘家郎不曾嫌弃她不能生孩子。
还说即便是后半辈子没孩子,也不会休书弃了她。
那花骏呢?
花家分族,花骏又是大房单传,要是知道她不能生了,公爹和丈夫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她吗?
“三娘,三娘?”
孔云彩猛地回神,怔怔地看过去,“嗯?”
“叫了你好几次,都不答应,你想什么了?”
孔母和孔父投来关怀的眼神。
大闺女回来是说喜信。
这三闺女不年不节的回来,看她心事重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情?
孔云彩勉强笑笑,拔出神志,暂时不想孩子的事情,“娘,二哥呢?”
“你二哥出门了。他最近懂事,在菌房帮衬冬梅,闲了,还和你爹收一趟夜香。”
孔母十分欣慰。
家中三个孩子都有了着落,大家长自然是欢喜。
“问他做什么?有事?”
“最近他有没有说要出钱投买卖的事情?”
这话一出,原本还消闲的孔父顿时神情严肃,“你怎么知道?”
孔云彩一急,“给钱了?你们是不是把家底掏光,钱都给了他了?”
“没有呢。”孔母接茬道,“你二哥是问询了,数目不小呢,我们不敢应承,说是再等你爹打听一下。三娘,怎么了?事情有不妥?”
原是孔柱子几天前兴致冲冲地从外边回来,手里头握着一张布告,盖着红大印,上面是县里颁发到镇上的公告。
朝廷要在县里重新通一条河运道。
新的河运道一通,意味着新的村镇码头兴起。
孔柱子眼皮比肚皮大,张口说是要买百亩地。
“三娘,那朝廷公文可是真的。爹托人打听过,是有这回事。”孔父也是同样有念头。
“这会儿买地便宜,等到河运道一通,地价飞涨,咱们寻常人家就轻易碰不得了。”
孔云彩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老实半辈子的爹娘竟然动了心思。
“爹,河运下一滴水都是银子造的,高门大户都抢不上,咱们小民之家能干揽?”
一亩地八百钱?
这是做梦呢。
“你是不是怕你哥让骗了,给了钱,最后拿不到地了?”
毕竟有去岁酒楼跑堂的事情在前。
孔父道:“这一次事情八成准信。钱我还没给,中介引线的人说等到他们从县里淘换出来契文,地契上落下我的名字,再收钱。”
这一下,孔云彩便知道为何上辈子老实本分的爹竟然也愿意掏钱了。
乍听起来,人家连地契都给了,还能有假?可一细听,内里全是漏洞。
就她记忆,上一世孔柱子亡命在外,乃是因为有一条买卖伪造官府公信的罪名。
娘家背负债务,是因为房舍押给了钱庄,还借了十两银子的红钱。
“百两田亩,一亩八百钱,那就是八十吊,五十几两银子,家里掏不出来吧?”
她问。
孔母嘴巴动一下,想说什么,可她看丈夫脸色,只好按下。
孔云彩:“爹,你是不是打算把院子押出去?要是押资不够,剩下的用红钱凑?”
一直不开口的孔大丫终于忍不住了,“红钱?爹,你想借红钱?利滚利,借一两还三两,你和娘还过不过了?”
“先还利钱,本钱等那块地涨起来,其实也没了多少。”
孔父声音发闷,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辛劳半辈子,家业就这些,一月过了,还不如儿媳妇卖菌菇挣得多,大男人家的,实在说不过去。
柱子也说了,将来冬梅有了娃娃,一大家子就挤在这四方墩墩里,后一代还是个收夜香的命。
“爹和你娘上了年岁喽,趁着没老再挣跶一把,把家业攒攒。
家里有些积蓄,你娘跟上我,苦了大半辈子,老了能享享福。
你们小家过日子,要是米粮积续不上,我们也能帮衬些。
这事儿也不全是柱子从中说和。”
孔父语重心长道。
孔大丫和孔母低头不语,过一会儿有吸鼻子的动静传来。
孔云彩看看爹娘鬓边的白发,眼窝一阵阵的发酸。
做爹娘的心,操持不尽。
她这才发现,爹娘眼窝下一大团青,必然是为了这件事儿,好几夜没好好睡。
他们也害怕风险,可想象中的回报过于美好,所以才会一步步松动心神。
“我和大姐成亲了,哪里还要娘家贴补。”
她勉强笑笑,“可二哥说的这个事情,真的不能做。”
“中间说和的人是东城有名的骗子。
你们女婿了解那人的底细,他骗人钱财不拘大小,首尾还料理得干净,不少人家是钱没了,也没处说理。”
“这段时间家里菌桩是不是挣上钱了?”
孔母慌点头,“挣了,挣了不少。雨水好时节,菌桩一茬茬得来,这段时间挣了一两多呢。”
再加上自己出嫁前算过的账,至少家中有个三十几两银子呢。
孔云彩道:“爹,娘,有这笔钱给别人买什么飞涨的地,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一口水井?”
水井是这小院子多少人心里惦记着的事情。
孔母一时愣怔了,看向丈夫。
“还有,爹说想挣跶一把,还不如把隔壁人家的半拉院子买下来,墙壁一推,一半扩开给家里盖成菌房。”
“卖菌子的钱是眼巴前的,稳稳当当落口袋,不好吗?”
孔父有些迟疑,“现在这些菌子,镇上的酒楼就收不过来,再扩大,只能烂在家里了。”
这下不用孔云彩说,孔母已经有了点子。
“去年三娘和冬梅开始做菌,不就是说做大了生意,给家里养上一口骡子,到时候你往县里,远了往府城送。那时候当玩笑话呢,现下想着,倒是能成行。”
这一说,孔父神情松缓了些。
真要是他去送,好像也不全是儿媳妇在挣钱养家了。
不是他看不起儿媳妇,山路难行,还是得男人家出门看护才能。
“你觉得了?”
他问妻子。
“三娘这话也对,柱子虽说是热火朝天,但心是为了家里,两条路肯定是走稳当的”
双亲已经陷入二人议论中,孔云彩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上一世,放红钱的钱庄收不回钱结果闹到大姐婆家。
大姐夫不在家,大姐受惊难产一夜,最后生下一个羸弱男婴撒手人寰。
不过这一回,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了。
她伸手摸了摸大姐的肚子,不由笑出来,“小外甥,好好长大,等你出来了,小姨给你买布头老虎。”
“你就知道是男娃了?怎么,不喜欢我家大妞?”
“哪有”
小院子再一次回归到热闹而温馨的气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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