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日,花大苗在晨饭时说起了自己搬家的事情。
“隔壁那家退舍,我去瞧过了。院子是小了些,但是家件什么的都齐全,套舍两间,正好寻个做粗活的住着。”
这是早前就定好的事情,孔云彩并没有再说留人的话。
私心来说,这院子只她和丈夫住着,清净却方便。
只论泡澡沐浴一事。
他们自己住着的是正东屋,内外间没有耳房,平常清洗用盆,但是天渐热,她有时候在灶上做饭生细汗,总念着痛快洗个澡,就只能去到南屋。
南屋地方不大,放浴桶还是足够的,就是离公爹住着的西屋十分近。
丈夫与她难免在沐浴的时候亲近,水声淅沥响动,万一传到外边让公爹听了,她也不好做人。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吃喝上面。
公爹爱吃米食,早中晚三顿都吃粥也觉得惬意,且口味偏好吃咸重。而她偏食清淡些的,丈夫都可,便左右开吃。
一顿饭分两份做,辛苦便不说,关键是她拿捏不准滋味。
云云杂杂,说起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上一世她在刘家做人谨慎,人家给口吃便感恩戴德,这辈子便想随着自己心意,过她想要的日子。
她不虚着做人,公爹搬走,言语不假意留人,她却费心安置了那院舍。
小到灶房里的米粮柜子,大到屋中床架,里里外外都打点妥当了。
最后选的伺候老仆也是她精心挑选过的。
老仆唤祥叔,是个哑巴,本地人,一辈子打光棍,大半辈子就是在各府后院做杂役。
五十多岁的年纪,才领回了自己的身契。
人牙子说老汉年岁大了,身上的贴己不多,买不起地买不起房子,人又孤寡,便想着寻一个普通人家做杂活。
小院子没累活。
每三日有相熟的樵夫送一捆柴火,吃喝嚼用有现成的,活计就是起火做饭,用水了,也才走上十来步去隔壁。
祥叔自己很愿意。
落定铺好被褥,转身就在灶上忙起来。
花大苗自己看过,瞧着人在灶上会做几样菜式,便点头应允了。
如此两家便隔着一道不高的院墙分开过日子了。
孔云彩没挪动自己的屋子。
只把南边小屋舍整理拾掇干净,还挖了地下一条暗渠连上屋舍和外面的排水沟,彻底做成了一间洗浴舍。
“里边还有空地,放一间小榻,若你泡澡乏了,就能歇歇。”
花骏指着屋子一处道。
孔云彩头也不回地否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
没有小榻的时候,这人便要缠着自己胡闹,弄得屋子里凌乱,满地都是水。
真要是置上一张榻,只会由得他得寸进尺了。
她抱着小墩子往外走,回头睨一眼:“你要是偷偷放,一个月不准上我的床。”
花骏眼尾都是笑意,随她出去。
关门一瞬间,瞧着屋中比之前大了不少的浴桶,无声笑开。
灶上正熬着骨头汤,孔云彩看看一旁的铜漏,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切了一小把水芹随汤熬煮。
纯骨头汤水喝起来味道清淡,多喝还会腥腻。
春日地里刚长成的水芹菜脆嫩鲜甜,饮饱骨头汤之后,滋味更浓郁。
今日这骨头汤可不止水芹菜一种配料。
底上还有一颗颗饱满肉厚的玉米粒。
玉米是北地产物,尤其是过了一冬后,大部分都是干瘪涩喉的。
孔云彩下锅的这两把玉米却是她姐夫送来的。
大姐一家在镇子外边的山里住着,那地方地势高,也不知土地肥力怎么适应了北地的作物,竟然还产了一茬过冬的玉米秧子。
可惜大姐家心心念着要把地里种上麦子,怕误了农时,便先将这一批没变黄的玉米收割了。
没变黄也不怕,正好用来熬汤。
瓦罐存温,孔云彩装了一小罐,估摸着够三四个人喝的分量,这才让出位置。
“有些烫,你送过去的时候小心些。”
隔着一道门,还是要从巷子里走上几步的。
花骏点点头,两手一上一下稳稳托着瓦罐。
孔云彩叮嘱道:“跟祥叔说,这里边也有他的分量,别光看着。”
上一次她送了一盘猪肉大葱的包子,祥叔光看却啃着一口干瘪发硬的馍。瞧着怪可怜的。
“知道了。”
丈夫出了门,孔云彩将锅中剩余的汤水全部舀出。
锅中点油,屋中嗤啦声音顿响,没一会儿便是一盘煎得两面金黄的扁食。
主食上桌,她猛地一拍手,“哎呀,瞧我这记性。”
公爹喜欢吃酸咸,她腌了一缸咸鸭蛋,今日开缸,正是吃的时候呢。
她先取了两颗。
刀劈两半,腌制得灿黄的蛋黄流油,蛋白发深,她用筷子头尝过后,另外拿了小盘子装了六个。
前后过去有些时候了,丈夫也没回来呢。
她有些困惑,走近隔壁门扉,还没敲门喊人,就听里边传来公爹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是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
孔云彩心悬了一下,门也不敲了,就站在原地听里边的动静。
应答的人是丈夫,他说话声音低,听得并不真切。
孔云彩依稀听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越发困惑。
难道最近她犯错了?
里边有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说话声音比之前淡了,像是回到了屋中。
孔云彩便敲门去推,一抬眼就看到祥叔正半蹲在地上,手中握着扫帚。
看她来了,祥叔有些慌张。
他想去喊屋子里的人,可里边一声比一声大,听着主家吵起来了,只好无措地笑笑,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神情十分抱歉。
空地上湮湿一片,碎瓦片七零八落的,白的玉米、绿的芹根,是先前送过来的骨头汤水。
这是生了多大的气呀。
孔云彩心疼好好的粮食浪费了,看祥叔要用手去捡,急忙出声阻拦,又问:“这是怎么了?”
祥叔比划几下。
孔云彩看他动作,愣住了。
公爹扇了丈夫一耳光?
她困惑地看向一侧的屋子。
大约是她说话的声音传了进去,里边公爹责骂的动静轻了不少,却依旧有絮絮言语动静。
她帮着祥叔收拾,连带着咸鸭蛋一并交代。
话还没说完,听着外边有脚步声传来。
丈夫还是寻常的脸色,孔云彩直觉他此时不是很高兴,打量道:“怎么了?”
她还想做个中间和缓
“回家。”
他的声音很冷。
孔云彩放下手中的抹布,同祥叔道别,与他一并出门。
公爹就在屋子门口看他们,一言不发,孔云彩还是头一回见他变脸,一时心有戚戚,再看丈夫也是如此,越发连个笑容都不敢露出。
却看公爹眼眶发红,同她对视后,竟然无奈地摇摇头,一副‘这孩子我管不了,以后靠你了’的表情。
孔云彩:“”
别这样,她害怕!
回到家中,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唯有骨头汤还摸着余热。
“还吃吗?”
花骏摇摇头,想说什么,又顾忌着,不开口。
他这幅样子,孔云彩也不知该如何。
想了想,便坐下,拿起勺子自顾自舀着汤喝了。
这汤费了辛苦,滋味好着呢,可不得浪费了!
没一会儿,眼角余光察觉到衣摆晃动,再抬头,花骏坐下,手中捏着勺子。
一口一口舀着汤喝。
他比她高,坐下来时候临窗,一大半的阳光都遮在他背后,整个人拢在阴暗之中,像是一团不动的乌云。
孔云彩漫不经心地喝着汤,看对面人一勺勺进食,动作很稳,呼吸也稳,像是之前发生的争吵是错觉一般。
可他左半边的脸颊微红,睫毛都比寻常眨得更快了。
她什么时候对他观察如此入微?
心中胡思乱想,她抿唇轻笑。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期然他猛地抬头,孔云彩笑意还在嘴边,像是被抓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十分心虚。
嗯哼有什么心虚的。
他是她的丈夫,了解到头发丝都正常。
心中想,孔云彩克制住自己心情,只道:“不想说。”
“为什么?”
“就是不想说。”
花骏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心头酸涩,是他为数不多感受过的情绪。
上一次这般,是娘病了之后,将他叫到床前,一把掐着他脖子,让自己给她亲生孩子偿命。
他不知这种情绪为何,之前忍受过,现在却不想忍耐。
“我想听你说话。”
自己都没出声音中带了一些央求和撒娇。
孔云彩自觉将这一句话解读到她的认知里。
‘我想听你说话’——我挨打了,我受委屈了,我想你安慰我。
她便换了一副温柔的语气:“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花骏微抿嘴。
“嗯那就骂爹一句吧。我辛辛苦苦熬得汤,熬了一个时辰呢,怎么能随意打翻糟蹋我的心意呢?”
站在丈夫一边,总归是没错的。
谁知,花骏手一顿,勺子缓缓落下,“对不起,是我生气,这才将你做好的汤给打翻了。”
应该是摔翻了。
很用力地摔了。
爹当时说的话,实在让他恼火。
他再一想云娘辛辛苦苦熬了一上午的汤,竟然要白白喂给一个不帮着云娘的人,便觉得糟蹋,所以一生气就扔了。
孔云彩:
这话,真的不知该怎么接了。
这时候,饭便再吃不成了。
她莫名叹一声,“所以,你和爹到底怎么了?因为何事起了争执呢?”
“爹先骂人。他说我没脑子。”
顿一下,又补充道:“还打了我。”
“怎么能打人呢?爹真是太不懂事了!”
孔云彩十分夸张道。
这话一出,花骏便脸红了,方察觉自己就跟一个向家中宠爱自己的长辈告刁状的孩子一般。
他从前不会这样的。
小时候在族中受委屈,回家以后不能跟娘说,因为娘身子不好,一动气便夜里睡不踏实。
及冠后大人了,有委屈更不能说,有苦憋在心里是常事。
他本就挨了打,此时羞赫,颊边像是生了一朵艳丽的海棠花一般。
孔云彩起身坐在他身侧,手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贴在他微热的颊边,正正语气,认真道:“公爹不是无故打骂人的性子,必然是有事情在前,才会气急上头。当然,他打人肯定不对!天大的事情,都应以理服人。”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这一问此时说出来最好。
成亲虽然不久,她却知道花骏是沉闷的性子。
具体就看他甚少说起自己的事情,除非与她相干,才会说一星半点。
她不问,他不提起。
若是从隔壁一进门就问,他一定摇头拒绝。
因为那时在情绪中,他会排斥,而她强硬追问下,他逼不得已的说起,哪及得上此刻水到渠成的坦白。
她觉得自己这幅样子,就如同往日在甜水巷子里逗弄狸猫似的。
狸猫惧人,人却贪爱狸猫的一身水滑皮毛,于是多以鱼肉做饵,勾得小猫猫一步步靠近,最后落入人的甜蜜陷阱中。
眼前是丈夫俊俏的侧颜,她看他嘴角微动,黑而亮的眼睛由睫羽遮掩,却左右转动。
这是在挣扎自己要不要说。
孔云彩转转眼眸,起身在他侧脸落下一个怜爱的吻。
这个吻像是戳破了花骏心底最后的一层防线。
他眨眨眼,扭头看向满眼心疼的妻子。
“云娘,我杀人了。”
孔云彩整个人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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