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孔云彩抽去灶膛里几根大柴,候着火小一点,起身去了院子里。

    盛暑天,全赖着院里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能挡住不少阳,她脸上挂了笑,给杜娘子又续上一杯水,“赶早去了我娘家一趟,从山里新摘回来的地丁草,泡一瓮水喝,正好去去火。”

    杜娘子乐呵呵地点头,几口饮了干净,这才空嘴说话。

    她在熟人跟前,一贯的亲近语气,一开口就是热情:“瞧我个厚脸皮,每回到你这院子,都能尝上些新鲜的。可别说,这白水泡了绿草叶子,喝着也是怪爽快得嘞!”

    孔云彩便道:“不是什么好物,你回家喝上几天,也就不稀罕了。”

    话这般说了,便是要送些的意思。

    杜娘子笑得更是开心,“借你娘家的光,正巧我当家的回来,走前也能安顿上。”

    可别说她是来蹭便宜的,她这回来说的事情,本钱绝对抵得上这点乱蓬蓬草。

    她清了清嗓子,又扭头往左右看看,这才低着声儿开口:“我呀,是来给你报喜信的。”

    喜信?

    孔云彩一头雾水,“什么喜信?”

    杜娘子眼风往隔壁瞟去,压低声儿又伸手挡在嘴边,“钱家的那个,定亲了!”

    孔云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杜娘子说的是何人。

    明白了,也险些笑出声,“定亲就定呗,那是钱家的好事,跟我有什关系。”

    大日头的,杜娘子敲开门,又是一脸讳莫如深,孔云彩还当发生什么了不得的。

    “婶子,定亲是喜事,沾红,这一条巷子的,迟早都能知道。”

    既传了,众人说嘴,难免说个男女长短、配不配的闲言碎语。

    “嗨!你怎么还不懂,这事别家不在意,你可得上心呀。”

    杜娘子扯住她胳膊,不让她走,“我之前不就说了,那钱家眼缝缝里住了贪财鬼,惦记你家资银也不是一两天了。那老虔婆可是说了,没个几十两的聘礼谁也甭惦记钱二女!”

    这都是几年前的老话了。

    孔云彩只得重新坐好,“婶子,钱家再上心,也都是旧事了。再说了,不是已经定亲了嘛?”

    “你也不看看是和谁定的亲!”

    “是赁你家舍的张婆子,整天做梦要当状元郎的娘。”

    杜娘子一着急,嗓门就大,“那张家穷得一条凳分两头,凭几个铜板敢娶钱二女?”

    张家?那个叫张深深的书生?

    孔云彩被吊起了好奇:“婶子知道内情?”

    “我呀,也是没福气,出门不捡钱,净遇上晦气事儿。就前几天,刮要命雨的时候”

    原是前几日逢连绵雨势,杜娘子家的屋角落了几片瓦,又没招架雨来得急,连个茅草篷子都没遮挡上,从入夜起,屋子里淅淅沥沥漏雨个没完。

    她夜上睡得不熟,眯上没一会儿,就起身倒一遭雨水,省得屋地成了泥糊。

    大概两三回后,再到院子里,就听着了窸窣说话声。

    家里虽没个值钱的,但是杜娘子也不想白便宜贼上门,于是攥上木板子,顺着声音挪到大门边。

    顺着门缝往外这一看,就傻眼了。

    贼不像贼,客不是客,大雨天的,怎么这两个人就光淋着傻杵在巷子口,不说躲门檐下避避?

    看瘦小身形,应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佝偻着背,另一个把耳朵凑在对方嘴边,还时不时点点头。

    夜黑雨声簌簌,门缝里的风扑脸,冷不丁的,杜娘子打了个颤,还当自己睡得魂儿出窍,撞上哪家的野鬼了。

    正惊着呢,这外边又有了别的动静。

    一阵扑腾的脚步声,听着越来越近,像是有人奔着这一处跑。

    很明显,外边那两人也听到动静了,下一瞬齐齐动作起来。

    杜娘子楞呼呼的,眼看着那佝偻的伸手帮衬,没一会儿,另一人就上半身光溜,只一件挂肩的肚兜,很快便沾上雨水,黏在身上。

    这是

    杜娘子傻眼了,心说这不像是鬼,有点像疯子。

    试想,哪个脑子好使的用雨水淋澡呢?

    这是哪家的呀?

    她心中纳闷,又往前凑了凑,想看清这两女人的脸。

    也是老天给面子,那佝偻着的人转身,半天央适时一道闪,映得这半条巷子亮如白昼。

    ‘哐啷’一声闷响。

    杜娘子连板子砸在脚面带起的闷疼都顾不上了,吃惊得喊了出来:“老虔婆??”

    钱老婆子人都躲在拐角,一听到这声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连孙女的好事都顾不上再看,急急冲着门撵过来。

    杜娘子捂着心口,长吁一口气:“三娘子呀,你是不在场,就她那阵仗,比黑白无常索命还要厉害,吓死个人!”

    她一张巧嘴,说得孔云彩寒毛都起了

    “后来呢?”

    “后来,我自然是不应门的。”

    杜娘子瘪瘪嘴,一脸讥讽:“你当她们做什么好事呢,当人奶奶的,不要脸!另一个不要皮!光着身子赖进张家那儿郎身上,可不就成了好亲事嘛。”

    话音刚落,大门外响起一连串的咒骂。

    听音就知道是钱家婆子,说的无外乎是一些别家见不得她家孙女好,骂人的晦话。

    孔云彩有些讪讪,虽是背地里议论,到底不光明磊落。

    “谁见不得她家好?再说了,有什么好的,天下没用酸书生,真当文曲星不长眼,净落在没供奉的破瓦户上?”

    杜娘子却不理亏,还要张口隔墙对骂,让整条巷子知道钱家的阴私。

    到底顾忌着不是自己屋子,不好招摇,只好作罢。

    由着外边说嘴,也没多久。

    隔壁有开门的动静,又传来花老爹说话的声儿。

    杜娘子心知方才自己嗓门大,给花家招了是非,只忙说下回空了再来,接上孔云彩给的地丁草,匆匆往家去了。

    孔云彩支棱着耳朵听了半晌,再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松口气。

    她很满意现在的小日子,巷子里人家就几户,争是非的也就那几个。

    寻常,她也不避着,该笑笑,该招呼的招呼,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远就行。

    真要论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大约就一个钱二女。

    巷子里进出,孔云彩常见这位钱家姑娘,甚有几次,都能撞上对方不怀善意的眼神。

    再加上有杜娘子常在耳边念叨,钱二女的敌视为何,她也懂几分。

    几回被堵着,钱二女话头里外,倒是不曾相看上花骏,更看重婆家的家底似的。

    私底下,她跟公爹和丈夫打听过。

    花家从不曾流露出和钱家结亲事的口风,花骏跟钱二女曾说过的话,一个巴掌都数不够。

    思来想去,钱家就是一头热,纯粹是自己瞎起哄。

    不过怎么就和张家那穷酸书生勾缠在一块?

    孔云彩只疑惑一瞬,便懒得多想。

    杜娘子也不算说错,钱二女能定下亲事,于她未必不是好事。

    正午时分,前边铺子暂歇。

    花骏净手后,就着妻子絮叨的巷里长短,没一会儿便送了一碗杂饭下肚。

    这杂饭可不简单。

    吊熏了三月的猪腿肉,选取脂肉相宜部分切成碎丁,辅以红的萝卜丁、圆的小青豆炒香,拌入浸泡了一个时辰的本地稻米中蒸熟。

    普普通通的米饭,经由这般巧思,迸发出神奇又美好的滋味。

    七月盛夏,炎热之下,难免吃得不香,花骏却没这种烦恼。

    妻子一日换着一种吃法在,最寻常的每一餐都成了平平无奇小日子的惊喜。

    他接过妻子盛好的第二碗杂饭,又夹了一块焖猪骨,“云娘,我吃着这猪骨和上一回的不一样,有点麻嘴。”

    麻嘴,但是吃起来更开香呢。

    孔云彩便解释自己又加了何种作料,话头一变,有关于钱家的亲事便不再提起。

    妻子说起做饭巧思,眉眼都是激动,一时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花骏听她说到顿处,喂去满满一勺,“那今夜的饼子也要加这味蜀椒吗?”

    被塞了满满一嘴饭菜,孔云彩只好摇头回应。

    那蜀椒一小斗就要一吊钱,掺进饼子馅儿里,得多亏本呀!

    饭桌半晌,午后歇觉。

    妻子嫌热,蜷在床榻里边,睡得憨熟,呼吸一起一伏,就跟巷子里窝在阳头下睡着的黄毛猫似的,一派安静恬淡。

    花骏支起身子,换手继续摇着蒲扇。

    凉风阵阵,纱帐撩起,人躺在其间,依稀还能听到外边人声喁语。

    他眼神变了一瞬,回忆起那日大雨。

    若非到巷子口,买的鲜鱼突然挣脱绳索,那张姓书生先他一步,如今同钱二女纠缠的便会是自己了。

    想得一深,摇扇子的动作顿住,睡梦中的妻子不满得哼哼一下,软着嗓音嗔怪:“好热。”

    下一瞬,凉风起,才又舒展眉头。

    花骏无声笑笑,候着又过一刻钟,将人唤醒。

    日中容易沉乏,睡得过多,夜上便难睡了。

    孔云彩揉着眼睛,醒了会儿神,才懒散得爬起,“要去铺子里吗?”

    天热,肉不易存放,阳头一偏,肉价便要便宜些,镇子的客人自然知悉这点,故而午后的客人要更多些。

    “要去。”

    浸润过井水的帕子贴脸,冰凉触感驱散最后一丝睡意,孔云彩对着铜镜梳理发髻,瞄向镜中丈夫的背影:“对了,今晨去山里,嫂子说爹娘前几天去县里看过孔柱子。”

    她从匣子里选了一只素净的木簪子,一边比划着,想到丁冬梅说的话,笑了:“有你照应,当时下狱的杀威棒没让他吃苦头,还指使爹娘寻你走门路放了他。”

    “过了这些时日,大约是看出没指望,在牢里要死不活,闹着上堂,让县太爷定个死罪呢。”

    县太爷没见上,先把看牢房的狱卒得罪了,一连饿了三天,再不哼哼一下。

    人老实了,再见爹娘,此时说悔悟,便是声泪俱下,十分真心!

    没从妻子一番言语中听出宽和意思,花骏便知并不需他去求放人。

    帕子拧干,抖擞晾好在前窗的通风处,回身时顺手将窗杆放下。

    他做惯了这些,并不觉得如何。

    一扭头却见小妻子倚在外间的桌边,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嫁的夫君,强得太多。”

    说着,在他注视下,将这可娇可悍的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得打量一遭,颇为满意得点点头。

    花骏眼神深了几分,心头热浪一滚一滚,余光觑见午后暖黄早已漫过窗格,洒出斑驳光影。

    他轻咳一声,转开视线:“我去铺子里忙了。”

    辰光不许,夜里夜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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