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人,有的悲,有的喜。
有人怀抱美人,有人妻离子散,有人洞房花烛,有人家破人亡。
都是不相干的。
公子烬躺在岸边,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崩裂的肌肤不断的往外渗着血,身下的水都染成赤金色了,怀里贴着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女娃娃。
她似乎知道爹爹此刻很伤心,她很安静,也很乖巧。
天上的云散了,阳光出来了,他的心却死了。
公子烬的意识渐渐消散,双目仍怔怔的看着山崖之顶,他的手动了动,想要去抓住什么,终于抬了起来,修长的五指微微弯曲,徒劳的挽住一抹风,什么都没抓到。
手滑落的时候,他仿佛看见小灯儿对她笑,像个仙女一样,他也笑了一下。
也好,既然人间不能团圆,那么黄泉路上再相聚,他会找到她的。
黄泉碧落,天上人间,只要他想,就能找到她。
……
是吴一守和二雷救他回去的,诸葛瑾半年前给他们报信的,没想到半年后他们才找到公子烬。
公子烬醒来的时候,躺在金陵城家里的床上,孩子躺在他的怀里,不哭不闹。
公子烬没有看她一眼,起身去找情丝绕,它在床头小案上,他伸手抓起唤出情丝化作利剑,只要扎进心窝里就好了,很快。
动作间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声音,他皱了皱眉,低头看去,只见一枚簪子从衣襟里滚落在地,此刻已经断成两截。
是他当初送给她的。
那时,她从西村悬崖上救了他,离开了八个月,那八个月他过的生不如死,他就做了这个簪子送给她。
没想到,她竟然用这个破开自己的肚子。
该有多疼。
那上面还有她的血。
公子烬跪在地上,努力的将破碎的簪子凑在一起,可不论怎么拼都是枉然,就像小灯儿走了,再也回不来。
他无力,后悔,甚至对自己憎恨,当初,他就不该做这簪子给她。
公子烬握住半截簪子,用力插进自己手掌,拔出来再刺,再拔出来,再刺……直到血肉模糊。
手还不够疼,比起小灯儿破开肚子差的远了,可心却疼的厉害。
他扔了簪子唤出情丝绕对着自己的心就刺去,吴一守和二雷听见动静闯了进来,一下子跪在地上,吴一守去拉他的手,哭道:“少主,你不能死,你死了孩子怎么办?”
公子烬一阵心烦,谁那么大胆敢阻止他去找小灯儿,他用内力震开二人,情丝绕准确的刺进胸口,二雷忽然道:“小主人未足月出生,先天有疾,少主,她现在不哭不闹,不是因为睡着了,是因为她受雷击先阳受损,阴气太重,你死了,她怎么办?”
公子烬手一顿,这才转头看向床上的孩子,她小小的,软软的。
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可是如果不是她,小灯儿也不会那么疼。
真是个孽子。
那就一起死吧。
公子烬双眼一狠,伸手就去掐她,二雷急忙去扯他道:“虎毒不食子,少主,那是你的孩子,是夫人忍着剧痛给你生下的孩子啊。”
他愣了一下,看着那个红红小小的娃娃,是她给他生下的孩子。
是她留给他的念想。
是她拼了命给他留下的延续。
长的会很像她。
公子烬颤抖着手,伸手搂着她,将孩子纳入自己怀抱,紧紧的抱着这个唯一有关小灯儿的东西,眼泪尽数落入她的襁褓里,他终于是哽咽的哭出声来:“小灯儿……”
她离开他了。
她已经为了他死过一次,这一次,她还是离开他了。
就算她说着他们还会再见面,可他心里清楚,再也见不到了。
这种感觉从未那么强烈过。
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那一点爱,也没了。
二雷和吴一守没想到公子烬竟然会用情如此,他们以为心肠歹毒透的活阎王,对谁都如蝼蚁不屑一顾,对于感情也不会那么深情。
毕竟,他那么狠,谁都没在他心上停留过一分。
想不到,他也会如此绝望,也会,哭的那么伤心。
……
公子烬曾经在梦里给孩子起过名字,叫欢喜,可此刻,小灯儿才走,这两个字实在太刺耳。
他叫她沈不疑,随她的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日夜为不疑渡纯阳真气,来补她阴气过重,三天后,她才睁开眼睛,哭出声来。
公子烬将她托在掌心里,对她没有感情,只是因为她是小灯儿留给他的,小灯儿此刻若活着,一定很爱她。
为了小灯儿,他会努力的对她好。
公子烬做了一个竹篓,将不疑背在身上,去了法华寺。
他想去看看,那一场大火,她还能不能留下什么给他,哪怕是一块尸骨也好。
在山下他遇见了念空。
此刻,公子烬已如行尸走肉,不那么想杀他了。
念空被沈九叶吸去了武功,又失去了徒儿,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可光秃秃的头上也泛出青黑,身上也穿着世俗之人的袍子,身旁还跟着南霸天。
应该是诸葛嫣嫣。
念空看见公子烬满头白发,又听见他身后竹篓里传出的孩子声音,他微微愣了愣,唱了一声佛号,又觉得这四个字他不配诵。
“公子烬,之前,是我执念太深,苛待了你,我总觉得有了孩子才能维持天下太平,可说到底,是我自己一己私欲的想要拥有赤火血脉,想要为我所用,想要这天下都忌惮我法华寺。”
念空一时间有些老泪纵横:“我不配修佛,贪嗔太重,就算圆寂,也不能往登极乐,此刻放下,还俗入世反倒觉得心中坦荡,公子烬,你也放下心中执念……”
他的话还没说完,公子烬就走了。
念空一噎,话卡在嗓子里有些难受,诸葛嫣嫣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他没杀你,就是放下了。”
念空双目一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公子烬上了法华寺后山,这里已经是一片焦土。
天雷滚滚而下的时候,他才知道凡人是有多渺小,纵使他一身邪气萦绕,满腹戾气,可到底什么也做不了。
他若拥有一身法术,也不会做那九重天上的神,他要做地府妖魔,不仅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还要神和佛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公子烬在焦土中慌慌的寻着,他仔细的找着,希望能找到小灯儿一片遗骨,他跪在地上一寸寸的找,生怕有一丝遗漏,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缓缓垂下头,手指抠入土地里,泪水一滴一滴的滑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又消失不见。
上天……为何要如此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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