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
江鱼匆匆赶到离府的时候,便在黑色的灰烬中见到一身雪白衣裳的离泽玉。
多日的奔波,离泽玉身上的衣裳早已不复从前干净整洁,只是他背脊挺拔地站在那里,衣袂翻飞,似乎还如同往日一般俊秀清朗。
江鱼犹豫片刻走过去。
即便知道离府被烧的消息,但如今亲眼看见,仍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惆怅感。
她拍了拍离泽玉的肩膀,声音放轻。
“公子,我们走吧。”
离泽玉僵硬地转身,玉白的脸上惨淡如纸。
他开口,清越的声音带着若不仔细听,旁人无法察觉的颤抖,“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
江鱼默了默,想了想,拉起离泽玉冰凉的双手,柔声道:“去昆墟派吧。”
不管是那个原著中离泽玉的起点,还是离夫人临终前的嘱咐。似乎都在注定,他和昆墟派有这不可分割注定纠缠的缘分。
离泽玉却没同意,只轻轻讥笑。
“如今我已经是个废人,去昆墟派又有什么用。”
他冷漠疏离地抽回手。
江鱼掌心一空,不由愣了愣。
离府一事,似乎在离泽玉心中竖起一道深深地隔阂,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疏远尖锐。
他俊秀青稚的脸庞似乎也蒙上层阴影。
察觉到离泽玉消极冷漠的情绪,江鱼不敢再多说什么刺激他。只轻声同他说完离夫人的嘱托,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离泽玉的反应。
见他态度冷冷没什么反应,便立即止住话头。
大约灭门的事情给离泽玉的打击太大。
接连几日他都很消沉。
也滴水未进。
考虑到灵脉被废,离泽玉的身体会很虚弱,但是他什么都不吃,江鱼快急死了。但是看他了无生趣的可怜模样,又下不去狠心说什么重话,只能小心地陪着笑脸。
直到路过包子摊的时候,江鱼闻到肉包子的香气。
她眨了眨眼睛,顿时起了心思。
或是因为这些天光啃干粮,实在难以下咽。江鱼打算买几个肉包子,给离泽玉换换口味。
江鱼摸了摸身上,只剩下一只银簪子。
握着银簪子,她有点犹豫。
她本来把银簪子留到最后,就是因为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换的地步。如今要拿出来,她实在是……
江鱼嗞了嗞牙。
心痛。
不舍的情绪在脑子里转了几圈,江鱼叹了口气,不再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认命地走到包子摊摊主面前,将手中的银簪子递了出去,“能拿这个簪子,换几个包子吗?”
摊主接过东西看了两眼。
银簪子做工精细,拿在手中份量沉甸甸的。
看上去应当是个上等货。
摊主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瞅了瞅江鱼的脸庞。见她眉目秀美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才摆了摆手,“行吧,你自己拿。”
“行。”江鱼冲摊主笑了笑,“谢谢。”
包子不像干粮,不能放很久。
江鱼边拿边思索着,两个的饭量,应该拿几个。
拿到第四个的时候,她没注意到摊主的脸色已经变了。
摊主瞥了她一眼,重重咳嗽一声。
可惜江鱼脑海里正在想事情,一点也没有领会到摊主的暗示。就在她要伸手拿第五个的时候,摊主终于撑不下去,垮下脸道:“够了没有。”
江鱼伸出去的手一顿。
她愣了愣,抬头看向摊主。
摊主上下扫了江鱼一眼,不满道:“就这一个银簪子,你拿那么多包子,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小姑娘,年纪轻轻,做人可不要太贪。”
江鱼不敢置信地举起包子。
“我才拿了几个。”
“那只银簪子多贵重你看不出来吗,把你这个包子摊买下都有可能!”
之所以用银簪子抵债,只是她懒得再折回去同当铺老板再唇枪舌剑论来论去了。
所以才便宜了包子摊主。
“这可不好说。”摊主哼了声,他长相很憨厚老实,说话也透着一股义正言辞的朴实感觉,却在江鱼耳边晃荡荡地响,“谁知道那个银簪子是真是假,我是看你可怜,才将包子卖给你的,不要不识好歹。”
那个簪子做工很精细,成色也不错。
他虽然看不出来价值几何,但就算是假的,卖出去,估计也能挣个几两银子。
摊主眼底精光乍现。
这包子也是三文钱一个,少让江鱼拿一个,他便多赚一分钱。
他在心底换算一番,越发喜不自胜。再瞧一瞧面前的小姑娘柔弱无依,逃难似的模样,估计也不敢闹什么事。
摊主挺胸抬头声音洪亮,说话更加硬气了。
他打得噼里啪啦响的算盘在江鱼眼中一览无遗。
看她可怜?
江鱼生生气笑了。
不过看她衣衫褴褛,看上去好欺负罢了。
她把包子放下,冷冷道:“既然这样,我也不需要你可怜。把银簪子还给我!”
这怎么行?!
摊主看了一眼放在摊上的包子,不高兴地把银簪子往怀里揣了揣。
“你都拿手碰过了,我还怎么卖给别人。”
这犊子敲她竹杠是吧?
江鱼心头火一下起来了。
本来最近诸事不顺,结果连买个包子都欺负她。
她左脸写着逆来顺受,右脸写着好欺负?
瞪着摊主明明占了便宜,却又偏偏故作不耐伸手赶人的嘴脸,江鱼只觉得胸口一股闷气在到处乱窜。伸手不客气地将包子塞到怀中,她冷冷一笑,冲摊主比了个中指。
摊主,“?”
这是什么意思。
估计不是什么好的说法。
他皱眉来不及骂这个不懂事的脏丫头,就见她抬脚,动作干脆利落一脚踹在他的摊面上!
一眨眼之间,摊子瞬间被掀翻了!
无数个白花花的大肉包子掉到了地上,立即沾了地上的灰尘。旁边坐着无聊的乞丐看见了,瞬间眼睛亮了,像饿了很久的野狼一般,马上扑了过来争先恐后地争抢包子。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摊主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下意识扑到被踩烂的包子上,哀嚎,“别抢了,别抢了!”
江鱼啐了一口,“再见吧您嘞。”
说完便要溜之大吉。
听见罪魁祸首的声音,摊主血气上涌,从胸口灌到脑顶,他脸皮涨得通红,不再管地上的包子,起身便要冲上去追打!
誓要让那个混蛋付出代价!
江鱼动作灵活地闪过去。
然后溜进人群当中左逃右窜,像条入水的鱼儿。
天色黑了。
江鱼才一瘸一拐地回到破庙。
她担心离泽玉,向来早去早回,难得回来的这么迟。离泽玉抬头淡淡地看了江鱼一眼,见她浑身有些狼狈,抿了抿唇,冷淡地垂下眼睫,没有问半句。
这些天他向来很消沉冷漠,江鱼司空见惯了,也没有在意。
她叹了口气,上前将一直放在怀中的包子递过去。
声音也放低了些。
“这个是新出炉的包子,虽然……虽然有些冷了,但吃起来应当还不错,至少比干巴巴的干粮好,你吃两口吧。”
离泽玉没有接。
任由江鱼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伸着。
半晌才生硬道:“你去哪里了。”
“我出去,”江鱼故作轻松道,“就转了转,看了风景,还顺便买了几个包子想改善一下伙食。”
她和包子摊主起了冲突。
逃窜回来的路上还被绊倒了跌了一跤。
这才再外面耽误了这么久。
只不过这个特殊时期,江鱼不想将这些无聊的事情说出来,又耗费离泽玉的心神。
离泽玉不知道信没信。
江鱼只能脸上挂轻松僵硬的笑,装作真的一样。
相视片刻,还是离泽玉率先移开眼睛。他目光下移,落在江鱼手腕上的那只双蛇银镯。他突然伸手,将干净的指腹放到银蛇毒牙之下。
江鱼一愣。
刚要阻止,只见银蛇咬破了离泽玉的手指。
吸取温热的活人鲜血,银蛇仿佛活过来一样,缓缓扭曲身子,类人地眨了眨红宝石眼瞳。
然后将毒牙收了回去。
两只银蛇也同时闭上双眼,低下蛇头,变成正常的蛇形装饰,缠绕到江鱼的手上。
解开离夫人的咒,离泽玉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你走吧。”
他突然开口,江鱼吓了一跳。
“什么?”
离泽玉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你走吧。”
江鱼这回听得一清二楚,她吸了口冷气,刚才做作的笑容顿时消散得干净。退后一步,将离泽玉整个面容,以及他脸上平静毫无波澜的神色尽收眼底,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脸上该露出什么表情。
她又不确定似的说了句,“什么?!”
离泽玉平静地移开头。
脸上的表情并不怪异。
看得出来,他很深思熟虑。
“你走吧。我已然知道你因为那个镯子做了许多不情愿的事情,现在我已经解开血誓。日后再无性命之忧,你大可放心离去,不必再为我这个废人奔波劳累了。”
“你什么意思。”
江鱼动了动僵硬的眼皮,“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银镯才留下来吗。”
离泽玉没有正面回答。
只反问了句,“难道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击耳光清脆地打在江鱼的脸上。
她气得浑身发抖,捏紧手中的肉包子,气急败坏毫不犹豫地朝离泽玉扔了过去,“放你的狗屁去吧!”
她本来脾气就差,这些日子一直在忍气吞声。
第一次有人死在她面前,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么血腥惨烈的场面,第一次面临死亡的恐惧……江鱼心中本就积攒了许多忧愤惊恐的情绪,只是那个紧急时候,压根容不得她消化这些负面情绪。
她只能默默压在心里。
离泽玉双亲身亡,经脉被废,江鱼体谅他内心的悲苦,更加小心翼翼伏低做小伺候他,生怕他出事。
即便有什么不快活,她也只能选择咽下去。
她不想让离泽玉知道。
更加让他身上有太多的压力。
只是种种负面情绪堆积在心中,江鱼是人,又不是上了发条的机器狗,一拽绳子就笑呵呵地“今天天气真晴朗”。
她就像一个塞满火药的炸药桶,包子事情为她添柴加火,而离泽玉毫无感情的话,则像导火索。
噌一下,就把她点着了。
“你最好把刚才放的屁憋回去!”
包子砸在离泽玉的脸上,擦着他挺直的鼻梁落在了地上。离泽玉面色错愕。
江鱼已经气疯了。
“你当我我脑子被开水烫过?”
“如果真的因为那个破血誓,我犯得着对你好吗,我用对你掏心掏肺吗,等你一醒,我就立刻掐着你的脖子让你解开,我给你睡泥地里,让你吃糟糠,反正你废人一个又反抗不了你能怎么样,你当谁稀罕伺候你是不是?!”
“你昏迷的时候我守着你,你醒了我给你找好吃的!你还想怎么样!”
“怕你没胃口我去买包子,为了这个破包子我丢了我最喜欢的簪子,还有那个煞笔摊主,为了躲他我还摔了一跤,膝盖都摔出血来了!包子我还先留着给你吃,你就这鬼态度?!我告诉你,我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的苦!”
虽然小小报复了一下那个贪得无厌的摊主,但簪子却拿不回来了。
江鱼心里真的很憋得慌。
“我已经对你够可以了!”
“我为了什么,我图什么,你用脑壳子想想,我警告你,别不识好歹!”
“你别当我没脾气!”
江鱼阴沉沉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不好过,我一直在忍你顺你,但不代表你可以拿我撒气,玷污我的心意。反正现在血誓已经解开了,我是去是留不关你的事。如果你不把刚才的话收回去,那我们就真的一拍两散,再也不见好了!”
如果只是为了任务,做表面文章就好了。
只是她真心实意这么久,结果到头来还被贴上不诚心的标签,江鱼气得血压飙高。
死死盯着离泽玉张合的嘴唇。
江鱼阴恻恻地想,走是不可能走的。
如果离泽玉真的坚持让她离开,她就揍他,逼他改口。顺便泄泄火。
反正离泽玉现在武力值为零。
欺负一个病人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离泽玉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至极。
他看着江鱼难看的面色,意识到她可能说的是真的。如果江鱼真的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心脏刺痛无比。
呆呆地张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江鱼见状,转身就想找个趁手的物什揍人了。
离泽玉以为她要走,顿时慌神。
他起身一把搂住江鱼的腰身,“别走!”
他痛苦地低下头,声音好似轻飘飘的一缕烟,风一吹便散似的,“别走,对不起,我不想让你离开。”
江鱼背脊猛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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