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绳索蛇形,莫如意已被束住躯干吊在半空,瘪住嘴不停用剑锋斩断袭来的长绳,确保自己的脖子不被缠住。这该死的和尚,把他扔出来送死,自己却溜得比兔子还快,又将的智二祖宗问候了个遍。

    突然,巨茧翻滚得更加迅速,莫如意险些被勒出尿来,面色已成紫青,这精怪仿佛被什么激怒般,绳索陡增,张牙舞爪地缠绕穿梭,不知何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周边浓烈的颜色骤然褪去,天空透出蔚蓝,幻境像要被风吹散,稀薄的扭动。

    包裹着张乖涯的巨茧不断崩裂,像同时撕开数十幅绸缎,伴着刺啦声,断裂的绳索漫天飞舞。张乖涯撕锦裂帛一般,双臂蓦然排开,将绳索穿插而成的茧蛹撕得粉碎,断裂绳索被弹飞后纷纷掉落。

    莫如意心下暗凛,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长剑早就不知掉到哪儿去,莫如意小臂并排,学着张乖涯动作,手肘使出全力胳膊夹紧,咬牙分开两臂。粗索纹丝不动,蛇绞一般流转,勒得他眼泪哗哗直流,内心无不感叹,不能比不能比,这昏君当真力拔山兮。

    一番挣扎换来绳索更强劲的绞杀,莫如意疼的面目扭曲,齿缝已然渗出鲜血,又有绳索附了上来,将他面目包裹得严严实实,窒息感随之而来。

    昏君!救我!

    正当莫如意哀呼吾命休矣之际,茧蛹突然剧烈抖动,蒙住莫如意的漆黑绳面好似淡了一点,紧接着脸颊一凉,眼前大亮,又有血从他面颊细小的伤口缓缓流出,他见张乖涯手持长剑,七窍流血,一副冤死鬼的模样对他笑,“哎哟,对不住,都砍破了,手艺不好莫怪莫怪。”

    莫如意愣了神,心道在地府还能碰到这灾星,难道是他祖上盗宝太多的报应?又见张乖涯击退一根长索,上蹿下跳的躲闪,反手一劈,将他身上绳索尽数斩断,一口凉气涌进胸腔,呛得他连连咳嗽,才恍然自己还活着。失去束缚的莫如意极速下坠,尖叫还未出口就被张乖涯长臂一卷,揽着腰滑向地面。

    飞舞的绳索已然很细,断节砸在地上逐渐变硬。先前巷子里的衰衣人与食客统统消失,荷叶乡显出原本破败的模样,残垣断壁,应是许久无人居住。

    一滴雨落在莫如意脸上,紧接又是一滴,深色琥珀一样的雨。莫如意抹了把脸,咳出喉间堆积的血沫,也顾不得胸腔传来的疼痛,生怕自己再被那精怪掳了去,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地面像用糖搅拌过的凝土,莫如意一拔脚,牵起无数浅妃色糖丝。一排细索向莫如意扫来,一击未中又迅速回收,躲闪间左掌陷入黏液,莫如意不敢大意,蹲下将手掌慢慢抽离,地面不停涌出黏液,费了好大劲才拔出被淹没的手掌,缓缓走到芙香园檐下站定。

    回头看向张乖涯,他正骂骂咧咧地甩掉长剑上黏糊糊的液体,单手掐诀,将双脚从黏液里拔出,虚虚地踩在上面,一步步向原先河沟的位置挪过去,那里正“咕嘟咕嘟”的向外涌出更多液体,所有绳索都已不知所踪。张乖涯愈行愈远,玄氅掩在黛青色膏液中不甚分明,声音远远传来:“和尚!这不是蛇妖,是棵槭树,村里能烧就烧,逼他显出原身。”

    “好!”脑后响起智二闷雷似的回应,莫如意回头,就见方才消失的和尚已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仍是初见时的呆愣模样。

    天地间响起一阵怒吼,整个村庄都被黑稠的槭树汁淹没。河面缓慢破裂的大泡释放出绿色气体,张乖涯闭了嘴,直接躺下,背浮在膏黛上,两臂缓张将黏液当作河水游动。

    芙香园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贴着槭树汁蔓延,橙红的火光和天中的晚霞融为一体,而张乖涯已被稠黏的河水缓缓覆盖,不时冒出几个小泡,“啵”的一声破掉。

    莫如意被智二放在一块匾额上,手中攥着辟火珠,辟火珠的青光如同春水,温和清凉,让灼热的火舌退避三舍。他透过火光看着张乖涯沉下去的地方久久没有动静,心里后悔得要命,荣华富贵算什么,没命享受都是别人的,早知道跟着这不见光的怀帝独子是这种日子,还不如去山里挖宝贝,至少他从没遇过这么可怕的大妖。憋了又憋,莫如意还是牙关打颤地问:“禅……禅师,张道长沉下去了,他会不会……会不会溺死?我们……我们要不要救他?哎呀,该怎么办啊?”智二并不答话,闭目盘膝,稳如磐石,莫如意瞄了瞄他臀下漂浮的门板,也不知如此薄脆的门板怎能撑起他这般庞大的身躯。

    移动到河沟中,黏液铺上来,避水诀怎么掐来着?张乖涯有些想不起来,悠长地吸了口气,翻身潜下了去,厚重的黏液在火光倒映下呈现出沙甜的西瓜红,看起来让人很想 舔一舔,但西瓜红倒是先舔过他的眼珠,眦痒得不行。槭树汁下方一片深棕,模糊有一副巨大的白骨。张乖涯裹糖里的小虫似的,四肢同时拨动黏液,将重力沉在腰间膝足,向糖浆河底爬去。

    他不爱吃糖,幼时乳母喜爱糖块,常给他塞几块,开始还吃,后来就忘了随手放在怀中,融化后贴在中衣上,一身奶香味儿,琅琊王世子养的狗熊就最喜欢追他。张乖涯停住,思索自己为何会想起糖和狗熊,糖浆里的小气泡不住地撞上他眼睫,他晃晃头,觉得越来越热。

    气泡逐渐减少,个头变得更大,不时有“噗嘟噗嘟”的响声,张乖涯无奈发觉糖水沸腾起来,他需要加快速度找到树根所在,将这难缠的槭妖连根拔起。

    见他一意往河底沉去,许多手指粗的树藤扎进稠浓的河水中,如电蛇般飞速滑行。张乖涯一震手中长剑,得意地笑起来,剑仙大能之剑,先前在幻境中无法伤你根本,现在可是会让人吃大碗后悔药的。

    张乖涯缓慢舞出一段剑式,长剑舒展身姿柔韧,畅通无阻地刺出一长段路,随即将围攻而来的长藤搅和在一处,稠液被树藤带出密密匝匝的圆痕,张乖涯顺势沉下去一丈多深,堪堪停在侧卧的白骨面前。

    白骨之所以巨大,乃是由无数衰衣人组成,他们每人拉扯弯曲成一块骨头的形状,用非常诡异的粘合力凑成了一身完整骨骸。它虽胸腔空荡,后背肋骨看得清清楚楚,却让人觉得这位巨人依然活着,只是以一个优美的姿势酣睡,睡醒后便会起身饮酒长谈。

    张乖涯犯了难,这骨架并非邪物,流转着一层宝光,连槭树汁都被这光阻隔开,以飞剑破邪是不行了。张乖涯将左手按在骨架一处的衰衣人身上,并未感受到骨肉之感,触手圆滑,且有一股无形力道反推自己的手。他右手捏起拳头,手肘蓄力,挤开厚厚的槭树汁,一拳缓慢推出,击到骨架连接处,那感觉如同穿过糖浆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张乖涯极其不满,在脸上摸了一把无所不在的槭树汁,没有这恶心的玩意,光凭蛮力,也能将它砸个稀烂。

    龟息练的不甚到位,腹中一口长气快要憋尽,没有多余时间去想其他办法了,这槭树汁阻天隔地的,无法引来雷火。想起打了水漂的荷香鸡,给粉玉红玺带热食出去才是威风凛凛,粉玉那双特别圆的眼眸温亮地出现在脑海,不由让人顺带回想了一下她饱满的脸颊,鼓鼓的让人渴望去捏一捏。

    张乖涯捏着剑诀挥了挥手,飞剑披挂着长绥粗带一路刺来。他对着“恕己”做了一个赖皮的笑,先师佩剑,第一次遇到大妖就拿出来连用三次,真是让人没有面子。不过谁也不会知道的,只能见到我最后潇洒绝伦的辉煌,张乖涯打定主意,掐断几根树藤,平持长剑,剑身将周围的糖浆衬得黑黢黢,更添了几分嫌恶。手指变幻从剑柄点至剑尖,长指抚琴一般回溯,疯狂攻击他的树藤还未近身就被剑气绞得粉碎。张乖涯猛地将剑横向白骨,指尖按着韵律击打剑身,长剑发出一声清冷长吟,继而愈来愈响,一声一声堪比炸到眼前的雷电。

    槭树汁不由自主向四周退散开,气泡与黏丝不停交缠。张乖涯也不去呼吸,只将剩余的音符按律敲出,长剑震动发出撼人心魄的天地之声,如冰川炸裂,如海潮腾空。骨架依稀变幻,裂纹蛛丝一般爬满骨骸,“轰”的一声,瞬间迸裂。

    没有了浆液掣肘,骨架喷发的圆珠四处飞射。张乖涯左躲右闪,一张脸蓦然从骨架中弹出,惊艳一瞬,她伸出手臂对着骨架迸发的圆珠碎片凄厉呼喊。张乖涯知道这就是把他捆成茧想吸他精血的槭树本体,但见这美艳过人的脸,差点儿心软。他咬咬牙,瞅准美人脖颈,十指勾起全力卡住,拔萝卜般提在眼前,瞌目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美人不过红粉骷髅……”红粉骷髅发出尖锐和闷响夹杂的声音,让人心烦欲吐。

    河面上的可燃物在大火中化为乌有,只余黑黢黢的残垣断壁,天空蒙着灰,点点烟尘四下飞散,二人飘在河沟边缘。莫如意刚收好辟火珠,就听到这震耳之声,聋了须臾,张乖涯沉下的地方,槭树汁被搅成漩涡状,旋转飞起数丈,犹如巨大陶罐,继而陶罐倾塌砸下,糖浆似的河起了巨波,将他们推出数尺远,二人慌忙抓紧身下木板。这时,一颗巴掌大的圆球呼啸过来,正中智二背心,“哧”的一声冒出缕缕黑烟,显然是被圆球附着的佛光灼伤,智二闷哼一声,栽入浓稠的槭树汁里。

    亏得莫如意看不出其中门道,正经和尚哪会被佛光灼伤,他抓着木板,移到智二身边,使出吃奶劲儿才堪堪将他上半身拉了上去。正歇口气,一阵刺耳女声传来,那种食不下咽悬之在喉的呕吐感与脑中的轰鸣声,瞬间让莫如意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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