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沙空转,哀嚎遍野,白骨森然,肉腐成泥。长明灯盏盏挨叠,照得高梁大堂明暖如昼。最高处的三盏长明灯已经灭了一盏,左侧那盏灯火熹微,摇摇欲灭,身着黄褐的小沙弥跪坐于蒲团之上,在长明灯对面是供奉的排位,那灭灯正对的木牌俨然新题上了“空念”二字。
最终,左侧那盏长明灯还是灭了,小沙弥睁眼,惊声冲出殿:“来人,来人!空觉都监出事了!”
遍地尸骨之中,有一耄耋老僧静坐不动,锈色大地透射出被鲜血洗礼后的荒芜,待将士闯入,只看到一缕明黄色轻烟袅袅。
王主踉跄着靠近,他目眦欲裂,心痛难耐,一双浑浊的眸中映射出的是遍地惨死的城民,繁盛华城,穷泉朽壤,无人生还,他颤声哀泣:“大祸临头,国之衰微,是吾之所过啊。”
身旁的官员心头蒙上一层死灰,他嗫喏着说道:“王上……医仙在来的路上了,医仙一来,所有问题定然迎刃而解。”
“报!”
哀寂之下,浑身是血的将士跌跌撞撞冲进来。
“王上,城外,城外,有一批妖人靠近。”
所有人脸色皆是一凝,王主忙问:“玉戎呢?”
将士忙道:“大将军已经抵达烛诂,现在正在城门处,和那些妖人对上。将军说来者不善,望王主先行离开。”
玉戎这么说,此次南国带来的压力绝对不小,南国毒瘴环绕闭国不出,然而渝月一遭难他们就冒了出来,用意不可谓不让人深思,王主心中思绪万千,他问。
“城北若水观的道士还在救治城民?”
另一名将士点头,王主愠怒:“吾带兵离开,若是城门破,那些道士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王主……”将士们沉默了。
烛诂城北。
飘飘欲仙的白色道袍沾染上朵朵血色荼蘼花,背后若水二字浓墨重彩,须发皆白的道士指尖立了一黄色小虫,小虫仅有一寸,已经脱离蛊主,却仍然在摆动着身子。
“道长,按照您所说的方法,每一位病患身上,都得到了这个。”年轻道士手中捧着一瓷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黄色小虫。
哭寂碾碎小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侧过脑袋望向南面,淡淡收回视线后他道:“你们继续。”
说罢踏步而上,身形消失不见。
曲声悠扬婉转,似在诉说着什么动听的故事,朦胧的云雾下水汽倾盆,却好似在乐声下看到了月亮,皎月无暇,动人,相思。
大漠之上是漫天繁星,赶路的人都裹上了大氅,冷意蔓延整片黄沙,野骆驼还在放纵奔跑,指引它的人不会让它迷失方向。
“照咱们这速度,用不着两天,一天就能到了。”半轮鼻尖泛着淡淡红色,他啃一口干粮,抬眼看着指引方向的星。
碧华紧绷着的心情勉强松散下来了,她抿一口水,笑道:“我突然想起我们三个去天下学院求学的那几天了。”
玉李一听,不由想到了什么,他唇角勾起,有些止不住笑意。半轮那边直接笑出了声,他道:“父王不让咱们去,大将军派将士奔袭千里,当时咱们就是这样骑着骆驼狂奔,在被追上前成功到了天下学院。我还记得招生那日,咱们三个身上破破烂烂,活像个乞丐。”
碧华忍俊不禁:“你最像,裤脚破破烂烂,大氅被骆驼叼走,光着身子人家都以为你是流氓。”
半轮面上一红,想到了那些被他吓着的小姑娘。
“这事儿不是说好不提了吗。”他怨念满满。
蓦地,静了,黄沙拂过脚踝,晦暗的夜下一双褐色竖瞳一瞬不眨地盯着三人,此时风沙的方向有些不对劲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靠近,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大。
三人互相对视几眼,随后视线所至之处,是两条宽嘴褐蜥,站在蜥蜴之上的一男一女身着黑纱,碧华看向他们头上的银饰,以及他们脸上的紫色纹路,一左一右,是对称的,诡异至极。
“南国之人?”玉李手指搭在铁扇上,面上和气,笑意不达眼底。
女人声音嘶哑,官话不太标准,她视线轮转间,开口:“俞碧华,俞半轮。”
三人没说话,暗自警惕起来。
“看来是了。”男人自顾自点头。
话音刚落,铁扇飞出,玉李撑着驼峰飞下,清脆一声碰撞后铁扇飞回,玉李甩开扇面,微不可见的细针飞出,那男人掀起裤上的黑纱一甩,尽数卷掉了掠来的细针。
女人也动了,她手腕下藏着一金色的弯刀,从暗中猛地甩出,速度极快,金纱送出,碧华卷住玉李腹部将他带回。
“走。”不欲同这二人纠缠,玉李一上骆驼,碧华便用金纱卷着沙砾一扫,三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
二人也不着急,脚下蜥蜴一动,以更快的速度追了去。
雨愈发下得大了,倾盆而下的玉珠碎裂在栏台之上,溅起一片泥泞,耳旁似乎有什么在震荡,纤白的手指虚幻留影,乐声开始磅礴了,集天地气象万千,同倾盆大雨共同震荡,激昂乐音切开了坠落的雨滴,散散落在地面,浸润大地。
刀光剑影间,半轮已经同那女人过了上百招,他身形忽隐忽现,在大漠中显然如鱼得水,女人被打得节节败退,面上却没有多少惊惶之色,她压下眼中的诡异神色,手指轻轻在背后拢住了什么。
男人以一敌二,亦被压制,不过半晌身上便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他咧嘴笑了笑,笑得碧华的心情愈发沉重了,她心中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一个不起眼的指骨笛被女人放在嘴边,她轻轻一吹,声音远远扫了出去。
三人的默契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同时后退,警惕盯着二人,南国之人,笛声之下,又有什么在等着他们?碧华突然意识到了,从与南国接壤的烛诂到现在遭遇的一切,对方似乎都是有备而来,南国兴巫蛊,人人喊打,甚少出世,如此大动干戈对付渝月,恐怕不止是对付烛诂一城那么简单了。
沙漠中的攀爬声总是静谧的,但是此时此刻,却是毫不间断,密密麻麻出现的。褐色竖瞳从各处凝望着他们,三人靠背看着包围他们的蜥蜴,面色沉重。
又一道笛声刺耳吹出,蜥蜴们上了,三人身形一动,或开或合,一直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配合得天衣无缝。
琴声蓦地嘈杂起来,尖锐的声音刺激着耳膜,乐音好似在怒吼,像是要冲破什么桎梏,一声长啸后,琴声又缓了下来,它好似在诉说什么故事,清流淅沥,娓娓而来。
血液划破长空,密密麻麻的蜥蜴尸体堆叠着,又被吞噬,和黄沙融为了一体,碧华身上的大氅已经破碎,她紧攥手中金纱,手心已经血肉模糊,被蜥蜴咬掉的肉下隐隐透出森然白骨,余下的蜥蜴不多了,它们忌惮着,一动不动,又蓄势待发。
“阿姐。”半轮唤她,眼底满是担忧。
碧华没有看他,而是下意识看向了玉李,正巧,玉李也看了过来,二人对视一眼,好似达成了什么共识,半轮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张了张口,听到碧华说。
“听姐姐的话,你先走。”碧华露出笑容。
“你说什么?”半轮好似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碧华却知他是听清楚的,她安抚道:“别担心,你先走,姐姐随后就到。”
“你骗小孩呢!”
怒喝声落下,碧华怔住了,她瞧去,半轮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你骗我。”
“你骗我!”
远处观望的女人迷惑:“他们吵起来了?”
“吵起来不是更好。”男人淡淡回答。
噗嗤一声笑,碧华眉眼弯弯,她温柔地抹下半轮脸上的眼泪,调侃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阿姐。”半轮唤道。
“你先走,阿姐随后就到。”
半轮猛地攥紧拳头,眼前温柔面庞之下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喙,他嗫喏着动唇,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
“姐姐还要和你游历天下,拥你为王,死不了的,放心吧。”碧华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深了笑意,“还有你结婚生子,都有我看着呢。”
玉李扇起扇落杀掉一只蜥蜴,附和道:“还有我,我可是说过要做你背后的谋士,届时,你成为天下第一的王,我成为天下第一的谋士,为了这个目标我可是努力很久了,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
“所以,你先走。”
玉李说完,碧华把腰间的水壶扯下塞到半轮怀中,轻轻推他一把。
“快走吧。”
说着身形一动,金纱扫出,真气迸发,清理出了一条离开的小道。
半轮踉跄着向前,浑身颤抖地爬上骆驼,他弯着身子,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骆驼奔跑起来,他斜斜看去,碧华和玉李面带微笑,一如往常地朝他挥手。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他跑了,追。”女人沉声一动,铁扇飞掠而来,金色弯刀抵挡,女人仍然向前,已经有蜥蜴追了上来,若他不躲开……
正想着,她蓦地瞪大眼睛,玉李不管不顾,一个扫腿把她扫下蜥蜴。玉李后背的肉被撕下一块,他痛得浑身颤抖,但仍然面带笑意,捡起铁扇,说道:“想走,没门。”
碧华那边也拦住了男人,她身上真气澎湃,直入他心境。
男人震惊道:“燃命入他心,你在干什么。”
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时间不会太多,碧华隐晦向后看了一眼,半轮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松了口气,自己刚刚说的,应该是善意的谎言吧?碧华有些不确定地笑了。
曲终,人散,禄琴抱着木琴离开了。
翊世夷回首看向已经云开雾散后露出的明月,人有相思寄明月,月有倦时落栖枝。然而若非衾影无惭,浃髓沦肤之后,如何又能再寄相思、邀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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