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龙脾气秉性不同,有的喜欢宅在家里,有的喜欢天南地北到处跑。
但是就算是心最野最爱游荡的龙,长大以后也得以龙血龙肉供养一处水。这是龙的使命,也是作为人在世间行走的灵魂的归宿。
我们家族往上数三代是供了一条河,叫什么名字暂且不表,二三十年以前,也就是我出生之前,河就干了。正巧我父亲作为人类懂一点风水,我们家的老祖宗又在阴阳两道上有点地位,我们家族就选了个良辰吉日搬到了地下,地下有条地下河,水量不错。
前面说过,我们家有汨罗江血统,属于淡水龙、地表龙,不能不见光。我的父亲又是个人类,我的母亲就供养了与地下河连着的一口井,围着井盖了个院子。
我童年时候的家就是这个院子,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龙。有次在墙缝里遇见一条成精的蛇,以为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奇遇了,没想到和母亲说完以后,人生被颠覆成了龙生。
十六岁那年我上高中,高中的学校不讲道理,三个星期才放一天假,我坐车回家就要半天的时间,遇上堵车的时候真恨不得自己会飞。
有一回快到国庆的时候,因为调休,六个星期才放假。我是盼啊盼,好不容易盼到了,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回家,一看,家没了,就剩一块荒地。
有几个小孩在荒地里玩过家家,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三宝宝,一家七口齐齐出动,追一条流浪狗当看门狗。那狗我也认识,每天傍晚都要从我家门口经过,在门垛子旁边的花坛里撒上一泡尿。
我猜它一定没找到门垛子撒尿,夹着尾巴跑,被抓住以后嗷嗷叫,直接吓尿。
问了一整条街,没人说得清我家去哪里了。还是一个老太太晚饭后出来乘凉,看见我无家可归,告诉我,我母亲去外地打官司了。
最后官司打没打赢我不知道,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家就和井一起搬到了围绕着地下河形成的另一个世界里。
这件事的好处就是,我回家不用再坐半天车了,坏处是,除非有人来给我开门,否则我就找不到也回不去家。
妈妈说,这是因为我没用龙血龙肉供养那口井,它不认我。哥哥说因为我是个路痴。爸爸告诉我,以后我长大了,能供养一方水土的时候,才算真正有家,现在的家是他和妈妈的。
……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如今我长大了,没有家。不知道如何供养一块水,不知道如何拥有一个家。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人长大以后立业以前,都没有家。
也许是,也许只有我那么执着于家。
……
受社会形势影响,公司政策发生了一些变化,层层细化,落到我头上,就是让我面临两个选择,出差和辞职。
因为穷,我不能辞职。就带着我的男朋友一起出差了。
去的地方很偏僻,周围荒无人烟,住的地方也很简陋,人一走动,整个房子都晃。现场的人员很多很杂,什么人都有,哪里人都有。我没办法放男朋友一个人待着,只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幸好遇到的大多数人都很友好,也会讲普通话,工作得以平稳又顺利的推进。我男朋友以前也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不过他还是接触的图纸多些。到了现场以后,不知道哪里触动到了他,就喜欢看工人工作,有时候入迷了拉都拉不走。
这是天性吧。不管什么时候,热爱都衷心不改。他认真的眼神好像在发光,他的表情又很天真,那些时候,他不像傻瓜,更像是痴儿,书里写的痴儿。这样的他让我感觉难过心疼。难过归难过,我心如铁,不能疼。
该拉走还是果断拉走。他没有与我闹,没有过分执着,只是会一直看着那里,直到看不见为止。
他真的沉默了很多,虽然他几乎不说话。来到这里以后,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发呆。我在旁边打电话、办公,周围的人来来往往都不能引起他的关注。
工作基本完成的时候,公司发来通知,之前业务发生了很大的变动,需要我再住一个月。想到工资和他的变化,我同意了。
这个月里发生了件些不愉快的事情,让我只能暂且搁置了自己的梦想。
频繁的交流总会带来暧昧的错觉。我是不信这个的,也没有太多精力关注这些。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一位男同事直接过来说“我不介意你是养鱼的,我知道你缺钱。”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可以这么不尊重我!
我很惊讶,很愤怒。我反复看那几句消息,确定不是自己理解有误。没有错,他后面又说“你可以考虑考虑我”。
考虑什么?我男朋友他是傻了,但是他没有死!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明明很正经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养鱼的了。
可是,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回头想想,我真的太过热情了。
我想获得大家的好感,我想积攒人脉,我想交很多很多朋友。只有朋友多,工作才能顺利,我才能挣更多的钱。
我为了利益交朋友,不择远近亲疏,被骂不冤。被骂势利虚伪我都认了,为什么要说我在养鱼?
我有点难过,虽说是为了利益,我也从来没坑过别人,我奉行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凡是能帮到的都要帮一把。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分享给他经验,鼓励他再进一步,还为他考量过以后的路。但这些不能与人说,说了就是犯贱,说了就真的是在养鱼。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工作,如果都是女同事,我再怎么不矜持也不会有这些问题。
屋里明明有两个人,我却只能默默排解自己的心事。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场饭局。我喝醉了,意识还清醒,走路有点走不直。人多,不能扶墙,只好走慢一点,边走边应付各方的人。要笑,微笑大笑,睁着眼,看,看他们的神情姿态。
散了以后,各自回去,进了屋,洗完了脸,有点疲惫,有点委屈,胃也疼,躺在木板床上怎么都不舒服。
我的男朋友拉我,他在屋里憋了好长时间,想去外面看现场。机器隆隆的声音,随着他打开的门灌进集装箱里。
我喉咙被酒精甜甜的味道填满,没法说话。回想起在酒桌上自己讲过的那些真心假意、阿谀奉承、打圆场顾面子的话,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这种生意场上的酒局,于我是第一次。没什么话语权还想办事,只能嘴勤腿勤眼勤。哥哥说,他见过最不讲“人情”的龙就是我,总担心我出门得罪人被套麻袋。
不知道他看见我这个耿直的妹妹也会左右逢源会作何感受。
会难过吗?会生气吗?会后悔不帮帮我吗?
水深流去慢,贵人语话迟。龙有龙性,也有人性,话说得越多,龙性就越弱,反之越强。传说以前有个龙,四十年未语一字,四十年后,一句话就定出了个人间的帝王。地下河里有座宫殿,里面供奉着祖先,大聚会时也会拿来充场面。宫殿中心是禁忌,周围有禁制。若非龙性超然,是无法入内的。我曾梦入其间。老祖宗说,若是我好好修炼,以后定有机会进去。
因着这个,也是天性使然,我话少。不说修行如何,就全国上下,东西南北,连外国的云彩都能调动。
说这么多,还是如今和现在一比,落差太大了吧。人穷志短,要是比起之前去北京住地下室的日子,现在也算是体面了。
都是矫情。
布满星星的夜空下,工人还在热火朝天地工作,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不疲惫。机器昼夜轰鸣,劳动的人也昼夜不停。有时候机器全停了,整个场地只有人还在动,像蚂蚁一样,一点点垒,一点点挖,一点点改变,一点点创造。
做人真的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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