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夕晖时分,贡德洛里埃府邸。

    孚比斯、诸位小姐和贡德洛里埃老夫人聚在一堂,不温不火地聊着正在绣的壁毯;当然,孚比斯还不忘半是暗自垂涎、半是矜功伐善地提了两句那吉普赛女郎。

    “教母,钟楼顶上那个黑衣人是谁啊?”小女孩贝朗热突然抬起头转向圣母院的钟楼眺望,惊呼着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所有的姑娘都仰起了脖子,她们果真看见有一个男人倚在北钟楼面向河滩的栏杆上。那是一个教士,他的着装和双手托住的脸庞都清晰可见。他如雕像似的不动,眼睛一直注视着底下的广场。

    这就像老鹰刚发现一窝麻雀,紧盯着不放。

    百合花的头脑比孚比斯的机灵许多,她当即就认出了他:“这是若萨的副主教大人。”

    她又续道:“埃及姑娘可得提防,因为他不喜欢埃及姑娘。”

    “这家伙瞅着她真叫人遗憾!她跳得那么好!”阿穆洛特·德·蒙米歇尔说。

    “亲爱的孚比斯表哥,既然你认识这位波西米亚姑娘,那你就叫她上来吧,让咱们大伙儿都乐一下。”

    “好哇!”所有的姑娘都拊掌喝彩。

    “胡闹,”孚比斯回答,“她肯定已经把我忘了。不过,既然你们小姐们有这个愿望,我就试一试。”

    可没有人知道,多情的孚比斯虽然已经忘记了那姑娘的名字,却未曾忘记她的容貌。

    “正中下怀。”孚比斯暗自思忖着。

    与此同时,圣母院顶。

    克洛德伏在栏杆上,神情严肃,纹丝不动,沉浸在唯一的注视和思虑中。整个巴黎都俯伏在他的脚下:建筑丛中成百上千的尖塔、环绕在天际的莽莽山丘、蜿蜒在桥下的河流、徜徉在大街小巷的民众、云雾般的炊烟、鳞次栉比的屋顶,构成一串串环扣紧压着圣母院。但副主教在偌大的城市中只看到一块砌石地面——圣母院广场;在整个人群中,他只看到一张脸——波西米亚姑娘。

    要说清楚这眼中喷射的火焰般的目光属于哪种性质,来自何方似乎很难。这是一种盯着不动的目光,却充斥着烦躁与骚动。他全身一动不动,偶尔机械地颤抖一下,就像风中的树木;两肘比支撑的栏杆还僵硬,发愣的微笑使脸痉挛变形。克洛德·弗罗洛全身仿佛只剩下两只眼睛还活着。

    波西米亚姑娘还在跳舞,她让手鼓在自己的指尖旋转,再把手鼓抛向天空,同时跳着普罗旺斯的萨拉邦达舞步,灵巧、轻盈而欢乐,一点也不觉得那可怕的目光从头顶上直落下来的分量。

    人群在她的周围麇集攒动。不时,一个穿红黄相间大袖口外衣的男子出来叫观众站好圈,随后就回到离舞女几步远的椅子坐下,他把头埋在两膝之间。弗罗洛所站的地方太高,没法看清他的脸庞。

    副主教从瞥见这个陌生人开始,他的注意力似乎就分散在舞女和他之间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骤然直起了身子,一阵战栗驰过全身。“这男子该是谁呢?”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前见到她都是单身一人!”

    于是,他又钻进螺旋式楼梯的拱顶之下,迅速下楼。在经过半掩着门的敲钟房时,他瞥见卡西莫多正在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去!别看着我!”克洛德气不打一处来,斥责了他一声。

    克洛德挤进观众人群,一眼望见了那个面红耳赤、卖力杂耍的年轻小伙。

    “圣母啊!比埃尔·格兰古瓦大人在这儿干什么?”副主教在街头卖艺人咬着由椅子和猫构成的金字塔、汗流满面地在他跟前走过时,突然叫道。

    厉声的叫喊使这个可怜的家伙心慌手乱,失去平衡,金字塔摇晃起来,椅子和猫哗啦啦地坠落到观众头上,激起了一片难以遏制的嘘叫声。

    听闻动乱声,爱斯梅拉达也停住了舞步。

    就在这时,格兰古瓦看见副主教在教堂里招手示意他跟进去,于是他想也不想,趁着混乱赶紧逃进了教堂。

    大教堂这时已经昏暗,空无一人。大堂两旁的走廊里已经昏黑,几个小教堂也上了灯。因为拱顶漆黑一团,只有大教堂正面墙上那个大圆窗,在落日余晖的水平照耀下,宛如一堆钻石在阴暗中熠熠生辉,把炫目的七色光谱反射到大堂的另一尽头。

    他们俩没走几步,克洛德就往石柱上一靠,两眼死死盯着格兰古瓦。二人就这么对视着,背朝石柱、坐在桌前。教士的目光并没有嘲弄讽刺的意思,但是严肃镇静而又尖锐,他首先开口打破了缄默:

    “来吧,比埃尔先生,有许多事情你得向我解释清楚。首先,差不多有两个月光景看不见你的人影,这是怎么回事?现在遇上你,却又是奇装异服,绝对漂亮!半身黄半身红活脱是个科德贝克的苹果!”

    “大人,”格兰古瓦可怜巴巴地说,“服装的确是奇异,您看我这身打扮比猫顶葫芦还要狼狈,我自己也觉得这个样子很不光彩。我是个严密的哲学家,可原先的那件黑罩衫在寒风里实在太不严密!我承认这样是委屈了我的才智,可是光打发日子是不够的,尊敬的师长,我还得挣钱糊口。”

    克洛德教士默不作声地听着。他那深陷的眼睛突然露出敏锐、犀利的目光,格兰古瓦感觉这目光仿佛一直搜寻到他的灵魂深处。

    “很好,比埃尔先生,但是现在你怎么跟这个埃及小舞女做伴了?”

    格兰古瓦没有直接回答克洛德的问题,他想起了爱斯梅拉达先前的遭际,好奇地反问起克洛德:

    “老师,您认识她?”

    “见过,”克洛德对此不愿多言,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

    过了片刻,心存不甘似地,他语气凶恶地补充道,脸色此时却已有些不自然了:

    “就是牙尖嘴利的那个…”

    格兰古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接下来无意的一句话会招致一场如此之大的波折——

    “啊嗬!那我得替她道个歉——”他惊讶地咧嘴,毕竟克洛德可不是个好惹的主。

    古怪的是,克洛德至此却神色一凛,还不等格兰古瓦说完便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口,恶狠狠地诘问:“你为什么能''替她道歉''!?”

    恰恰相反,格兰古瓦只是嬉皮笑脸地回应着:“哎呀!老师,您实在有所不知…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

    克洛德那张常年阴沉的脸已经因极度的愤怒而有些扭曲了,声音也颤抖起来:

    “什么叫她是你妻子?你把她给怎么了!?”

    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异样的举动,副主教竭力压住阴郁眼睛里的怒火,补充道:“你遭天主遗弃到这个地步,竟敢去碰这种姑娘!”

    格兰古瓦被克洛德的样子吓住了,赶紧把圣迹宫前的险遇、摔罐成亲的经过向他讲了一遍,还不忘提及爱斯梅拉达数月未变的赖婚与她脖颈上挂着的护身符。

    随后,他又在副主教的一系列盘问下说了许多关于爱斯梅拉达的消息:诸如她性情温顺、天真热情、经常噘嘴;喜爱舞蹈、热闹和野外生活;从小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足迹遍布异国山河;以及她古怪的方言、歌曲与装束…诸如此类。

    格兰古瓦身为诗人兼哲学家,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好在素来没什么耐心的克洛德却一反常态,愿意听他讲关于爱斯梅拉达的一切故事,始终未打断过他。

    “唉…话虽如此…”他叹了口气,这才回到最初的话题。有些失落,又像是自嘲:

    “可她根本谈不上爱我,也不愿意…”

    “以我进天堂的份儿发誓,”格兰古瓦浑身战栗地说,“大人,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碰过她,如果您对这方面不放心。”

    “那你干吗说什么丈夫和妻子!?”

    克洛德高声叫着将他打断,心里却似霎时有一块巨石落地了,阴冷的面孔也不由得和朗了几分。

    “我坦白,我敬爱的老师。其实吧,我对她也谈不上痴迷;比起她,总跟在她身边的那只聪明的小山羊反倒更令我爱怜些。”

    弗罗洛副主教闻言,眼里又是惊、又是喜,还有些将信将疑。

    “你所说都是真的…?”

    “那当然了!”格兰古瓦毫无畏惧地对上了克洛德灰蓝色的双眸,坦然说着。

    克洛德还是不肯完全相信,他又稍稍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惊问道:

    “这么活泼灵巧、美丽动人的姑娘…你当真完全不动心…!?”

    可怜的格兰古瓦将一门心思只放在了回答问题上,全然未曾留意到克洛德的弦外之音。

    “对啊,我最崇高、最学识渊博的老师!难道我还敢诓骗您不成?”

    副主教瞪大了眼、面露喜色,激切地往桌上猛地一拍,那声巨响险些把格兰古瓦吓瘫在地。

    随后,他又蹙了蹙眉,似是仍有些不满:

    “那你就谈不上是他的丈夫,你也不能说她是你的妻子。”

    “也许吧,”格兰古瓦耸了耸肩,对此不置可否。

    忽然,他有些狡黠地笑了一下,看得克洛德心下一惊。

    “不过,对于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哪怕只从名义上称她是自己的妻子,也是好的。对吧,老师?”

    克洛德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愤怒地摇晃着格兰古瓦的肩膀,恶狠狠地朝他吼道:

    “混蛋!你就该下地狱!”

    他阴沉着脸,有些烦躁地继续说:“那么你不是她的丈夫,实际上她也没有丈夫。”

    说完,他还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

    顷刻,克洛德还装模作样地将声音放柔,“苦心”规劝着格兰古瓦:“世间的女子如此之多,你何必固执于这么一个呢?你说是吧?”

    谁知,格兰古瓦只是朝他轻巧地摆了摆手:“尊敬的师长,其实我并不很看重这些;毕竟对于一个哲学家兼诗人而言,灵感与笔杆才是令我欢愉的轴心。”

    “好吧,那最好。”克洛德见他这般态度,只好罢休,胸膛里那颗久久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过…”格兰古瓦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瞥了一眼克洛德;对方也觉察到了他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敬爱的老师,这些跟您有什么关系?”

    副主教苍白的脸庞犹如大姑娘的脸颊,一下子臊得通红。他一声不吭呆了好一会儿,随后以明显的尴尬神情说:

    “比埃尔·格兰古瓦先生,你听着,就我所知,你还没有被打入地狱,我关心你是为你好。然而你只要稍微碰一下从魔鬼那里来的埃及姑娘,你就会变成撒旦的奴仆。你知道永远都是肉体去毁掉灵魂。你如果接近这个女人,灾难就要临头!要说的全在这里了。”

    “好吧,老师,”格兰古瓦无奈地耸了耸肩,似乎并不执着于这件事,“我向您保证我不碰她。”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上的僭越,克洛德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赶忙补充道:“你不是在向我保证,是在向天主保证。”

    他们谈话之际,已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啊呀!”格兰古瓦突然惊呼了一声,“我想我得回去了,爱斯梅拉达现在该等急了。”

    终于放下疑心的克洛德也猛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起身跟随格兰古瓦一起朝广场跑去。

    可是,广场上空无一人,原来等不及的观众们早已散去。

    但最为关键的是,爱斯梅拉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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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无归与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林野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5章 欲盖弥彰,【巴黎圣母院】无归与归,笔趣阁并收藏【巴黎圣母院】无归与归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