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德副主教惊喜地隐约感知到,近日以来,自己一直密切关注着的那个吉普赛小姑娘几乎从未念起过“孚比斯”这个名字。
虽然这个举动还不能表明太多信息,但至少当他心爱的女人不再提及情敌的名字以及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可怜的副主教那颗沉重而充满痛苦的心总归会感到稍微好受些。
堂·克洛德·弗罗洛依旧是群众面前那个身披黑袍、充满威严的巴黎若萨副主教大人、是世人灵魂的负责者,不过他到底是人而非神。他无法做到一视同仁地博爱苍生,便只将满腔执着得近乎偏执的热忱暗中尽数献与爱斯梅拉达,而又将敌意与藏在圣心背后的恶意全都顺理成章地刺向了孚比斯一人。
其实克洛德并不清楚眼下爱斯梅拉达对孚比斯的感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他当然不敢问、也绝不会去开口问那个姑娘,于是就只能根据他所观察到的场景、他的推测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去揣摩、去判断,最后再将所得的结果自我安慰式地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润色一番。
然而,无论他多么尽力地去哄骗自己,最后得出的结论依然是:爱斯梅拉达爱着——至少是喜欢着——孚比斯。
这当属最令他发狂的事了,比多年以来仍未能真正炼制出黄金、自己的弟弟约翰不成器之类更要刺痛他的心。毕竟他早已在潜意识里半荒废了炼金术,也认清了亲小弟约翰注定得继续调皮捣蛋下去的悲情事实;但他也总不至于将自己的希望去寄托在独眼驼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身上。因此,丧失双亲、生活闭塞的克洛德副主教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本就不可能完全扼杀或堵截的人类情感全都藏进了那双总是优先望向爱斯梅拉达的灰蓝色眼睛里。
不幸中的万幸是,根据他的观察,爱斯梅拉达目前看来并不厌恶自己。
孚比斯卫队长毋庸置疑算得上情场老手;可人生三十年来只有书本和手足之情、且出生至今都徘徊在圣母院与教廷禁欲生活中的克洛德副主教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特的情感冲击,用他自己的话讲,那是“正从斜坡滑向耻辱柱,再滑向地狱”。
克洛德将自己的情思藏得很深,没有人会去想、也没有人会敢往这方面猜,就连他自己也不敢多作思索:一个平生最为严于律己、以身作则的博学神父,无论何时总是齐整肃穆的黑袍下跳动着的不是一颗绝对忠于天主与神理的心,而是早已被恶魔或是妖女蛊惑、瞭望地狱熊熊烈焰的堕落灵魂。
不过最为令克洛德痛苦的事并非下地狱,而是在自己亵渎了神圣之后,人间的念想恐怕也会最终落得一场空。
卡西莫多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养父变了,但他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变得与从前不同。这些年来,他眼见着克洛德成天将自己锁在钟楼顶上的那间小室里、一心扑在炼金术与鬼神论的研究上,虽然养父对他的脾性一向严肃、阴郁又暴躁,但终归是有迹可循;然而近来,自己的养父却日益古怪了起来:他那苍白的面孔时而平静、时而却比昔日更为冰冷可怖,他的情绪开始变得不稳定,甚至于时常歇斯底里…
敲钟人对此恐惧而迷茫,尽管十余年来自己从未真正看透过机智高傲而诡计多端的主人,但如今的他已经成了令自己彻底感到陌生、惶惑的模样。
卡西莫多所不知道的是,克洛德面对幽室天窗上那个精致的圆形蛛网,把自己视为撞得头破血流却依旧难逃毁灭命运的愚蠢苍蝇;他更不会知道,眼前那个在人性的存与灭之间反复逡巡的森冷黑衣人,正面临着一个足以将自己彻底粉碎的三岔口——
天堂、地狱与人间。
克洛德隐藏得最为巧妙之处在于,即使有人无伦聪明地看出了他的彷徨,也绝不会发现钩连在这三条大道之间的唯一结点——
爱斯梅拉达。
如果说可怜的副主教是苍蝇,那么比起那只大蜘蛛,或许爱斯梅拉达更像是那张蜘蛛网:纵使触碰即意味着死亡,也仍必定会在生命的末路去选择最后一瞬的挣扎与温存。
初夏的巴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轻纱般的薄雾缭绕、游荡在城中的每处,圣母院的轮廓笼罩其中若隐若现,空气闷热而潮湿,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路上行人极少,市民们都各自待在家里、不愿出门。
自从爱斯梅拉达早晨来到圣母院看望母亲,这场雨就一直没有停过。水珠滴落在圣母院的石像与回廊栏杆上,叩响、声声回荡,如同远方隐约传来的哀哭。
天气如此,她也不打算再去广场跳舞,与母亲依偎、交谈了一番后,便开始在圣母院内四处游览闲逛。
当然,那时的她也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旁人眼中的绝对禁忌,竟都被克洛德副主教——那个胆敢对国王路易十一冷颜相待,还曾严令拒绝博热公主来访圣母院的冰山——当作特权默认地授予了这个身份卑微的吉普赛小姑娘。
正当爱斯梅拉达在一处檐廊下缓缓踱步时,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没有见过克洛德。
“他应该会在圣母院里吧。”她暗自思忖着,不由得好奇地搜寻起来。
在把整座圣母院几乎走遍以后,爱斯梅拉达终于在顶楼一角的高台边发现了那个熟悉的黑衣身影。
或许是因为溽热的暑气,克洛德没有披他那袭宽大的斗篷,只穿了件银线绣十字架的教士短袍,蹬着一双薄薄的黑色小皮靴。他坐在楼檐下,呆愣出神地凝望着眼前淋漓的雨幕,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他所坐的地方身前没有护栏。爱斯梅拉达怕吓着他,便悄声走到他身旁,极轻极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克洛德正在沉思着,突然感觉到了肩上那轻巧而柔软的触碰。他向来不喜欢被别人打断自己的思绪。双眉深蹙,他不悦地抬起双眸。然而,就在他的目光顺着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乌黑鬈发一路上移、最终与那双明亮妩媚的大眼睛相接触时,他的瞳孔猛地紧缩,全身一颤,无意识地轻轻挣扎了两下,便如石像般凝在原地再也不动了。
他竭力压制着自己教士袍下那颗惊雷鸣动的心,唯恐它撞破胸膛、一跃而出。有那么一刻,他滞住了呼吸,脑内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感受时光随着雨幕点滴地流逝、看着爱斯梅拉达挨在自己身旁坐下。
“原来你在这里。”她转过脸,朝他露出明煦的笑容。
他怔怔地眨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应她的问候,那掩藏在鬓发后的耳根却不由得红了。
“你似乎在思索什么…?”爱斯梅拉达歪着头,好奇地试探道。
谁知,对方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我羡慕你…”他发出了一声揪人心肺的叹息。
“羡慕我…?为什么?你可是若萨副主教,整个法兰西最智慧的人!”她诧异地低声叫了起来。
克洛德蹙额,有些黯然地悲叹道:“爱斯梅拉达,你简单、随性而自由…”
以克洛德的性情看来,他少言寡语,更不会去吐露自己的心声。但不知怎的,面对她那双澄净的眼眸,他的心竟也一点点安定下来。
他总愿意与她待在一起,虽然这于他——“巴黎若萨的副主教”而言是禁忌、是罪孽、是不断炙烤他灵魂的火,但若能与她多说几句话、能与她靠近些,下地狱于他而言便也再算不得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本也能拥有这样的生活,至少也能像我的弟弟约翰一样落拓放/荡…”
他忽然笑了,那哀恸的笑意里满含嘲弄,竟比泪水更加令人揪心。
“可谁曾想到,为了蒂尔夏普采邑的继承权,三十年前,我的父母把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献给了教会…”
“我承神的旨意,将自己锁在巴黎圣母院的楼阁里研读经籍,再披着教士袍立于黎民之上耀武扬威。面对世人的悲喜离合,我不能微笑落泪,只能冷眼旁观。我研究经学与教义、七艺、四大学科、三门外语,再后来,辗转多地去参加各类学术会议…”
他自顾自地念叨着,突然十分痛苦地摆了摆头。
“可是这没有用…完全没有用…”
“我正走向这一端,皈依这一端…”
“但究极的真理不在这一端,而在那一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完全变成了无声的呢喃。
在爱斯梅拉达看去,此时的克洛德如同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偶,裹在他那身宽大的教士服里不住地发抖。
他沉湎在悲凉的叙说与痛苦的回忆中,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底早已是又湿又冷。
爱斯梅拉达缄默无言地呆愣着,她聆听他的泣诉,却如同在窥视他的灵魂深处。她无暇顾及他教袍上所绣的十字架,也不曾考虑圣母院中的那些石像与经籍,在她的眼前只有一个悲泣的孤影、一个残缺不全而惶惑彳亍的可怜灵魂。
有那么一刹那,爱斯梅拉达忘却了先前听闻过的有关克洛德的一切介绍。
他不是个教士、也不是神明,他只是个凡人。
虽然这种错觉只有那么一瞬,但也足以使她做出反应——
她怔怔地抬起那只柔软红润的小手,无比轻柔地拭去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她是沐浴在阳光之下与欢声笑语中的吉普赛流浪小女孩,她所需要思考的事情只有歌唱、舞蹈与下一段旅途的归宿。她不知道,一个长期将自己困缚在冰冷的神坛上与王权社会制约之下、只是去关怀他人而从不被关怀也不见任何回馈偿还的人,哪怕拥有世俗所趋之若鹜的一切——学识、财富、权利、地位…也仍旧只会走向破碎与覆灭,而非安乐抑或幸福。
克洛德止住了泪、因过度的惊诧而瞪大双眼,他机械地抬起冰冷苍白的手,竟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了那覆在自己脸颊上的柔软温存。
“罪过,这是罪过…”
还是克洛德先反应了过来。他如同触了电一般,将爱斯梅拉达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他咬紧了牙关,瘦削的身躯抖得厉害;他嗫嚅着乞求上帝的哀怜,而空出的右手却在仓皇地抚摩教袍上的银色十字架。
即便如此,爱斯梅拉达也能感受到那只握住自己的冰冷的手显著放慢了挪动的速度,在不得不分别的关口,它温柔地抚触、轻缓地厮磨、颤抖着纠缠,最终才不舍般地从那相扣的指尖一点点地抽离。
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但她的视野随着雨雾弥散漂浮已有些模糊了,看不分明他眼里的光芒。
“灵魂…我的灵魂…”他失神落魄地低喃着。
“孩子,我的灵魂有罪,天主不会救我的灵魂…”克洛德转过头深深地凝望进她的眼眸,神情极其复杂、苦痛。
她眉头轻蹙,也用揪心的目光回望着他。
他们始终如此缄默无声地对望着,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不知何时,雨停了。
他缓缓挺直了脊背,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酝酿。
“我要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克洛德副主教又回到了往日那平淡得近乎冷峻的姿态,低声嘱咐着她。
她始终没有说话,而对方也没有回望她。
克洛德起身、站直,颀长消瘦的黑衣背影一步步远去,最终飞快地隐匿在被风蚀的老旧石墙转角。
他的步履轻疾却并不甚稳,如同一个尚未彻底酒醒的人。
待到离开了她的视野,他才终于敢吐出那句未曾说出口的低喃:
“我的灵魂有罪,天主不会救我的灵魂…”
“我凝望自己灵魂的深渊,深渊里是你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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