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克洛德副主教依旧是上午将自己锁在钟楼旁的那间小室里不住忏悔,然而一到了下午便忙不迭地跑去圣母院广场上看那个吉普赛小姑娘跳舞、和小山羊嘉莉表演魔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关于妖女、恶魔之类的忏悔素材似乎积累得越来越丰富了。继不久前“被魔爪触摸脸颊,却转而握住恶魔的手”之后,又诞生了“妖女凑近耳畔低语,想要以此来蛊惑我背叛天主”“今日头脑又被妖女的影像所占据,使我完全无法专注于侍奉天主”…诸如此类。

    不过,出现频率最高的忏悔词还是:

    “与那个黑暗天使进行了交谈。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无异于危险的密谋,想要动摇我原本虔诚的信仰。”

    其实,这只是两人在相遇后聊天而已。

    有时是爱斯梅拉达在圣母院的某个角落发现了呆在一旁的克洛德,找他说起了话来;有时是克洛德在圣母院附近徘徊时遇到了爱斯梅拉达,便忍不住拉下风帽、遮起脸,安安静静地与她待一会。

    克洛德已经越来越不认识如今的自己了。

    他一边信誓旦旦地宣称要潜心侍奉天主、研究学问,一边却沉溺于与爱斯梅拉达的不断接触。甚至于当他在阅读公众祈祷书时,眼前浮现的都不是一行行文字,而是那个迷人的妖精的笑靥。

    可怜的副主教都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度过的。无论是当他主持弥撒时还是参加学术会议时,他都神游天外,满心盼着日光偏斜、下午来临;深夜里躺在榻上,他一边口中默念着忏悔词,一边思念着那个妖女慢慢入眠。若不是他生性沉稳、气质冷傲,又极其擅长摆出一副阴郁严肃的面孔,恐怕早就已经被人觉察到自己的异常了。

    虽说如此,每当克洛德向爱斯梅拉达开口讲话,或是发问、或是回应,他总是毫不犹疑并且乐在其中,似乎当时内心完全没有装着天主与圣母。

    “啊!难道我巴黎若萨的副主教竟已被那个妖魔蛊惑到了这种地步…?”他在心里难以置信地悲号。

    某日早晨,圣母院的祷告时间结束了,爱斯梅拉达照例来到小屋内探望母亲。

    不知是否为命运的力量在作祟,随后,她在圣母院内四处游荡时,再一次邂逅了克洛德。

    目光犀利的副主教远远地就望见了自己心爱的小姑娘;然而,看着她如今在圣母院里轻车熟路、闲庭信步的自在模样,他又不由得无可奈何地抽动了几下嘴角:

    一切,都是从自己当初亲手将圣母院小门的钥匙塞到她的掌心里开始…

    克洛德伏在钟楼的栏杆上,支起右肘扶住自己的额头,重新陷入了回忆的沉思状貌。

    当然,那小姑娘很快又将他拉回到了现实。

    不过,克洛德也丝毫不恼,毕竟她可是自己心目中的最爱。

    “克洛德副主教——”爱斯梅拉达不知何时溜到他的身旁,探出了脑袋呼唤他。

    “近来过得如何?”

    一见她靠近自己,克洛德又不由得紧张起来,手心也隐约开始冒汗了。

    “每天都很开心!”小姑娘笑得天真而灿烂。

    除了被孚比斯恶心到的那个上午。

    “那就好,”他微微颔首,安下心来。

    克洛德停顿了片刻,又问道:“这几个月以来把圣母院内的每一处都走遍了吗?”

    连副主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逐渐开始在谈话中越来越主动地发问、寻找话题了,这在他的人生中可谓是一次无比新奇的尝试。他从小就是个忧郁少言的孩子,自从成了教士,更是醉心书本、不问世事,除开每日工作与接见访客以外便几乎再也不与别人开口交谈。

    可如今,他却开始试着主动去问爱斯梅拉达一些事情。不得不承认,他对那个吉普赛小舞女的关切程度已经远超过了对国王、对教廷,乃至对天主的在意与过问。就连爱斯梅拉达也隐约感觉到,克洛德与自己交谈时的言语日益增多了起来。

    或许,对于素来没什么耐心的克洛德而言,爱斯梅拉达是唯一一个他在与之面对时愿意多说些话的人了。

    爱斯梅拉达仔细思忖着克洛德的问题:数月以来,自己似乎着实是将圣母院的每一角落都游览过了。

    “嗯…大概是走遍了…”爱斯梅拉达半偏着头,定定地眨了眨她的大眼睛——这是她习惯性的沉思神态。

    随后,她和克洛德似乎同时想起了什么。

    “咦?不对!”爱斯梅拉达嘟哝道。

    “还有圣母院顶钟楼旁的那间小室…”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接近完全听不见了。

    曾经有一次,她偶然路过顶楼,透过窗户瞥见那间小室里有一个坐在桌前的黑衣人,聪明的爱斯梅拉达当即就辨认了出来——

    是克洛德。

    “或许那是他的私人研究室…?”她猜测着。

    不过她目前还不敢问那么多,怕搅扰了他。

    克洛德听见她的回答,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沉默了片刻,随即竟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曾料想到的话来:

    “要不要我带你去参观…?”

    说完,两人都有些呆住了。

    “…真…真的吗?”爱斯梅拉达有些不敢相信,结结巴巴地反问道。

    “对,没错。”克洛德点头,神态却是目光飘忽,脸也有些红了。

    自己的弟子,国王代诉人雅各·沙莫吕不久前刚到过小室,近日应该不会再来访。

    副主教领着她沿高而陡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穿过石雕窗框的夏风轻轻扬起他教士短袍的一角,他的黑色小皮靴落地、发出“噔噔”的轻响。每次听到这种短促而规律的响动从远处传来,爱斯梅拉达心中便十分清楚——是他正在一步步地走近。

    走到顶楼的小室门前,克洛德把钥匙插进锁孔的刹那,突然猝不及防地转过头,对爱斯梅拉达轻声说:

    “我要先进去收拾一下,待会再招你进来。”

    在他飞快地将头转回去时,爱斯梅拉达隐约看到,他的耳根红了。

    克洛德打开那扇小木门,迈进了幽室内。

    爱斯梅拉达趁机透过窗口好奇地观望,只见他仓皇捞起桌上的一个小本、猛地合上,最后慌张地将它胡乱塞进了身旁的大书柜里。

    她不知道,那是克洛德副主教的忏悔录。

    或者说,是《妖女蛊惑记录》。

    接着,克洛德又走到了门口,神色颇有些狼狈地对她低声嗫嚅:“好了,现在你可以进来了。”

    爱斯梅拉达穿过木门,被他引进了小室内。

    那间小屋的每一处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被一盏小三脚烛灯照着,阴暗、几乎没什么光线。屋内放着一把大安乐椅和一张大桌子,还有圆规和蒸馏瓶、悬在天花板上的动物骨架、一个在地板上转动的地球仪、被一群骷髅头压住的充满图文的羊皮纸堆,以及各类炼金工具(尽管爱斯梅拉达并不清楚它们的用途)…

    当然了,石壁上也凿了爱斯梅拉达曾经想象中的大书柜,里面堆着无数各类学科的经籍。

    整间密室都呈现出一种破败、废弃、无人料理的景象,各种用具乱七八糟地随处放置着。

    爱斯梅拉达环顾四周,只见墙上刻满了铭文,各种语言纠缠混杂,难以辨认清楚。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字最大最显眼、刻痕最深、似乎也是相对最新刻上的两个词,她的目光凝住不动了。

    克洛德见她没反应,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他也呆愣在了原地。

    这时,小姑娘抬起胳膊,指着那个稍大些的希腊字问副主教:“你能告诉我这个单词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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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了半晌,脸红得像是要冒出烟来。

    “那是…''命运''…”克洛德仿佛极其难堪似的,一字一顿地说着。

    爱斯梅拉达惊叹了一声,转过头,用崇拜而又有些隐忧的目光凝望他的脸庞。

    “…克洛德副主教,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没有…”他软弱地否认道。

    爱斯梅拉达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指向下面的那个词问道:“那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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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洛德脸更红了,他全身发抖、心跳如雷,差点要晕过去。

    这次他却不敢再说实话了,那是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那个他不想被心爱的小姑娘发现的秘密。

    “是…是…”

    他哽了半晌。

    “…什么…?”

    “是…''虔诚''…”

    克洛德副主教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呃…?”爱斯梅拉达满脸惊诧地望着他,她显然是不信的。

    不过,似乎饶过了克洛德似的,好在爱斯梅拉达没再继续追究下去。

    希腊语,当时三重文字圣殿中的一重,克洛德刻意选择了用它去刻字。

    因为他不想让世人知晓自己的心事;再破解,至少也是百年成灰以后。

    “吾有所思,未可表于心;

    吾有所念,未敢倾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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