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梅拉达这一夜捱得很煎熬。

    夏末的夜晚已经减去了些许燥热的暑气,偶有和缓的细风透过老旧的木窗框,来到她的枕边逡巡,但她的内心依然躁动不宁,像一根正在火上翻烤得滋滋作响的大香肠。

    第二日天还未明时,她就已经从自己的那张小床上爬了起来,滞愣地透过小窗去眺望初显鱼肚白的天空、婆娑的树影、人烟寥寥的寂静巷口…以及,高耸入云的圣母院尖顶。

    当听见圣母院的钟声从远方悠悠地传来,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下床、站起、换好衣服,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又开始迷惘地在窗边徘徊。

    爱斯梅拉达晨起后的第一件事依旧是去圣母院看望母亲。

    当她路过圣母院那敞开的巍峨大门,只见已经有不少来往的人正进入教堂准备做弥撒了。她的目光越过人潮,径直跃到了中心的读经高台上。

    然而,今天圣母院内主持弥撒的神父并不是克洛德副主教。

    她有些窃喜,却又有些慌张。

    爱斯梅拉达依照惯例溜到了圣母院背后的一处小门,掏出钥匙悄悄打开门,再轻声走进旋转楼梯口。不过,其实她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她早就已经成为了圣母院内人尽皆知的存在。

    这时天色还不是很明朗,穹顶之下就更是昏暗。正当那吉普赛小姑娘摸着黑小心地一步步爬楼时,她的头顶上隐约传来了一阵回荡的脚步声,但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上走。

    直到她撞上了一道颀长的黑影。

    “啊——!”

    爱斯梅拉达被吓得惊叫一声,向后趔趄着差点摔下楼梯;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胛。

    那侵人体肤的微寒从她的背后传来,她不由得颤了一下。

    她谙熟他的温度,正如他谙熟她肌肤的触感。

    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在黑暗中响起了。

    “是你吗,爱斯梅拉达?”

    他的手还紧贴在她的脊背上,使她的心为之不住战栗。

    “啊,是的,克洛德副主教,是我…”小姑娘颤抖着声音回应道。

    “克洛德副主教,你今天怎么下楼来了…?”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这个…呃…”他哽住了,缄默半晌,“…你是要上楼吗?我们一起上楼吧…”

    其实克洛德原本是打算去圣母院外等她的,但没想到她今天来得要比往常更早些。

    爱斯梅拉达也不敢多说话,只好默默地被他领上楼了。

    两人相对着站在顶楼的栏杆旁,此时熹微的晨光才刚开始洒下,圣母院这座已有些被风蚀的庞然大物也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浅橘色光晕;楼下的石雕怪兽像旁,有几只白鸽子正在怡然嬉戏。

    “克洛德副主教,我是想来找你…”爱斯梅拉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

    “啊,你是来找我的吗?”克洛德闻言,眼睛倏忽间亮了一下,舒展开来的面容丝毫不见平日里主持弥撒时的阴郁威严。

    “是的,克洛德副主教…我是想来问问关于告解的事…”她低喃着,样子有些心虚,“如果不是天主教徒…也可以去忏悔吗…?”

    克洛德听到她的问题感到异常奇怪,不过身为巴黎若萨的副主教,他还是秉持着一个神父应有的职业道德对她回答:

    “当然可以,博爱仁慈的主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子民的。”

    那教士还以为是她的哪个乞丐朋友在斗殴时打伤了人所以想要前来忏悔,毕竟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在他自己心目中如同满月一般完美的小姑娘能犯下什么需要忏悔的重罪。

    “是有谁要来忏悔吗,你的朋友?”

    “不…不是…”爱斯梅拉达更心虚了,她慌忙地将脑袋垂了下去,“是我自己…”

    克洛德更迷惑了,他说什么也不相信一向善良和顺的爱斯梅拉达会去烧杀劫掠抑或是斗殴伤人。

    “所以,克洛德副主教…能告诉我怎么去做告解圣事吗?”她瞥了克洛德一眼,随即又飞快地将目光缩了回去。

    “爱斯梅拉达,我单独给你安排一场听告解,可以吗…?”克洛德试探性地轻声问她。

    那小姑娘没开口回应,但全身猛地战栗了一下。

    这正是她所满心期待着的答案,然而不知怎地,当他真正将这句话说出口时,她却开始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弥撒礼结束,中殿的人全都散去了,圣母院又回归了平日里的寂静。

    “我们走吧。”副主教转头望了她一眼,朝她伸出了手。

    一路上,爱斯梅拉达的心都在发抖,意识也如同被冰雪冻结般地麻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被克洛德领着一步步走入殿中的告解室、再迈上告解亭的,她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他正缄默地凝望着自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寂寥的大殿里烛火昏暗,混着窗外的阳光星星点点地照在彩色大玻璃窗上,将一幅幅精细雕镂的影像映得熠熠生辉,如同一堆宝石闪烁出明光。石壁上的浮雕因缺少光亮而隐没在灰影之中,光影交错间,整座教堂显得更为幽深,如同一张巨口要将人吞没。

    克洛德走进告解亭中坐下,他的全身被笼在暗影里,苍白的皮肤染上一片极为浅淡的灰。他将脊背前倾,朝爱斯梅拉达靠拢,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而那小姑娘此刻正伏在亭前、双手支撑在扶栏上,迷惘地思索着眼前这一切。

    虽说是夏末,但圣母院内依旧昏暗、静穆而阴森,那光润的木栏也显得分外冰凉,如同夜间行船又突遇雪暴,使本就慌乱的心变得更为惶然无措。

    那小姑娘的嘴唇因紧张而有些微微发白,不住翕动着却迟迟开不了口;而此刻,她的内心深处正经历着自己此前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挣扎:在她的眼前是给她听告解的神父、是巴黎若萨的副主教、是整个法兰西学识最渊博的人、是她此生第一个为之倾慕不已的人,也是令她陷入这场灵魂与神权博弈的人…她激动却又迟疑、欢欣却又分外恐惧,在这只初生的、飞向光明的小雏鸟面前立着一扇黑暗的大门,她不知道门后正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鲜花还是坟墓。可怜的爱斯梅拉达此刻的心境无异于一个将要被处以火刑的死囚,已经能够遇见在真正到达终结之时以前自己将不得不承受怎样的痛苦与煎熬;她甚至因过度的慌张而眼前隐约生出了幻境:玻璃窗上的那群人像正缓缓转过身,神情复杂地凝视着自己这个不住颤抖的可怜罪人…

    然而事实上,无论是彩色玻璃窗上的人像、抑或是藏匿在暗影中的一个个鬼怪石雕,全都还无比安静地待在原位,纹丝不动;而偏过身体、神情复杂地凝视着这个小姑娘的,也仅仅只有克洛德副主教一人。

    “克洛德副主教…”爱斯梅拉达的眼神飘忽,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嗫嚅着,“你会原谅我吗…”

    克洛德没有说话,他将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观察与思索上了。

    他此前见到爱斯梅拉达时,她的反应显得活泼而热情,全然是出于她自由流浪、无拘无束的天性释放,虽然带着些许小女孩所特有的羞怯,但到底率真;那一夜看焰火时,她鼓足了勇气才望向自己的眼睛,尽管他能隐约猜到她挣扎的原因,他们两人的关系却终究处于一种欲语还休的两难境地。

    他叹息。他是神父,而她是世人眼中的巫女,这个世界注定不会祝福他们。

    智慧如克洛德,他恐怕已能料想到她的所思所虑了。

    眼下,爱斯梅拉达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固然激动,但更多体现出的却是一种顾虑与恐惧。可怜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才在前一晚下定决心去吐露自己深藏的心事,然而在如此环境的无声威压下,她的意志又被击垮了。

    其实,克洛德的内心同样也在经历着挣扎的风暴,但他长期履行神父之职、掌管世人灵魂的经历与他忧郁、严肃而少言的天性使他能够掩盖这种复杂的心绪。

    “没关系,孩子…”他呢喃着,嗓音低沉却不那么冷静泰然,“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他顿了顿,随后意味深长地续道:

    “当然,主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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