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克洛德始终沦溺在一场混沌的梦靥之中。
半年前,当爱斯梅拉达最开始还将他视为可憎可怖的时候,他便开始用自己那丰富的想象力假设“如果那个吉普赛小姑娘能够同样地去爱自己,那该有多好”。但他似乎是错算了。
如今,爱斯梅拉达确实爱上了克洛德,然而这反倒令他陷入了一种更为难的境地——从前,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向天主忏悔与自省;而现在,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面对天主、如何去面对自己,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爱斯梅拉达。
更为令克洛德悲恸的是,在他心绪复杂地婉拒爱斯梅拉达告白的第二天,他一夜无眠,当天还未明时便起身在圣母院内四处徘徊。然而,一上午过去了,他始终没有见到爱斯梅拉达的身影。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副主教的内心深处悄然升起了:
她该不会再也不来圣母院了吧…?
克洛德伏在钟楼的栏杆上,眉头紧锁,痛苦万状地用手撑着额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他不敢下楼去圣母院广场,也不敢在大建筑物的门廊下等她;他甚至捂住耳朵,不愿去听到那可能会传来的歌声。
那她下午去圣母院广场上跳舞了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去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在最初以为自己是被魔鬼蛊惑时,只是出于对信仰的负罪感而去控制着不与她接触;如今,他却是因一阵强烈的不安而竭力避免与爱斯梅拉达的相遇、接触,或许甚至比真的见到了魔鬼还要更为令他恐惧。
古杜勒嬷嬷也惊讶地发觉自己亲爱的小女儿已经一整天都没来圣母院看她了。斜阳西下时,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向窗外张望,无意间瞥见了正准备快步走过的克洛德副主教。
“神父大人——”她叫住他。
对方听到古杜勒的呼喊,猛地战栗了一下,隐约透出一种想要逃避却未能避过的狼狈模样。
“怎么,古杜勒嬷嬷…?”克洛德勉强稍侧过脸,干巴巴地问。
“您见到爱斯梅拉达了吗?我似乎今天一整天都已经没看到过她了!”她还不知道事情的曲折,有些焦急地开口打探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支吾着低声说。
“什么?您不是最了解她的动向吗?”她露出一副惊诧的神情。
副主教被她这么一问,只觉得更尴尬了。
“我现在不知道了…不过她应该很安全…!”他抬高声音仓促地应付道,还没等到话全部说完,便垂下头飞快地跑远了。
古杜勒嬷嬷更诧异了,不过她隐约感觉察到事态有些不对劲。
第二天,爱斯梅拉达终于肯来圣母院了。
不同于以往活泼轻快的步履,这次她一路紧贴石壁,小心翼翼地轻悄走着,似乎是在怕惊动了什么。
古杜勒嬷嬷总觉得自己的女儿和克洛德副主教这些天来十分怪异——
当两人在走廊上相遇,他们望见对方时先是猛地一惊,随后又即刻带着一种极其复杂、暗含恐惧的神情将目光慌忙缩了回去。
当古杜勒又一次偶然见到克洛德副主教从走廊经过时,她倏忽间心生一计。
“神父大人——”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呼喊道,“能请您帮我把小安妮丝(古杜勒嬷嬷时而称自己的女儿为安妮丝,时而称爱斯梅拉达)召进来吗?她今天似乎来圣母院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在此情形下,克洛德对于古杜勒嬷嬷的请求感到分外尴尬,但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她可是爱斯梅拉达的母亲。
“好的,嬷嬷。”他一字一顿地回应着,表情有些僵硬。
很不巧的是,克洛德就在不远处见到了一袭红裙的爱斯梅拉达。
他朝那吉普赛小姑娘一步步走拢,谁知对方一瞥见他便如同小鸟撞上了蛇一般,扭头就想逃开。
“爱斯梅拉达…”
克洛德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他好不容易才开口,嗓音颇为钝滞。
爱斯梅拉达没出声回应,但她显然是听到了。
她全身僵了一下,愣在原地不动了。
“你的母亲让我来唤你过去…”他干巴巴地低语。
“好…”她的声音发颤。
那小姑娘内心感到十分不解,因为自己才刚从母亲那里离开,正准备下楼逃走;不过她倒总愿意去相信克洛德说的是实话。
于是爱斯梅拉达又慢慢地往回走,硬着头皮轻轻推开了古杜勒嬷嬷那间小屋的门。
母亲正微笑着坐在床沿,抬起眼睛望着她。
待女儿在自己身旁坐下,古杜勒嬷嬷语气和缓地开口了:“我最爱的小安妮丝,妈妈召你回来,是有些事想要问你…”
然而,爱斯梅拉达内心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续道:“我感觉你跟克洛德副主教近几天以来有些怪…”
“是不是发生什么啦…?”
“没什么…”爱斯梅拉达有些欲哭无泪了。
“他欺负你了?”虽然古杜勒嬷嬷明显也不相信自己心目中的大圣人会做出这种事,但她还是随口试探了一句。
“没有…”爱斯梅拉达委屈地小声答道。
“那是为什么…你欺负他了?”
那小姑娘更委屈了,她支支吾吾的,说不上话来。
“你们两人之间不对劲…你是不是…喜欢他?”古杜勒嬷嬷把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排除了一遍,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但他是个神父…他不能…”
想到这里,爱斯梅拉达悲从中来,最后竟开始抽噎了。
虽然古杜勒也隐约预料到了这一切,但她得知真相时还是感到有些震惊。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好在她对克洛德的印象很不错。
她倒也能理解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喜欢克洛德副主教:学识渊博、沉稳智慧、心如圣贤又多年洁身自好,以及一种对于位高权重者的崇拜之情。
“你都跟他说过啦…?”那做母亲的颇为心疼自己的女儿,她爱怜地抚摩着爱斯梅拉达鬈曲而光润的褐发,让女儿靠在自己的怀里。
“说了一部分…”爱斯梅拉达隐晦曲折地哽咽道。
“宝贝,你十六岁了,会喜欢上一个人很正常,你不必为此去过多忧虑自责,”古杜勒嬷嬷宽慰道,“更何况是喜欢像克洛德副主教这么优秀的人。”
那小姑娘似乎内心舒坦了许多,她点了点头,慢慢地不哭了。
“你不知道,妈妈曾经…”
这个头发花白的可怜母亲想起自己当年的往事,似乎又重新焕活了青春的光彩。
“你喜欢一个人的样子,简直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古杜勒陷入了一种回忆的漩涡,她开始叙说自己的过往:
“你很小的时候就被带离了我身边,所以你不知道…在我父亲去世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和母亲一起住在兰斯城沿河的''苦刑''街上,六一年是受到天主保佑的路易十一加冕年,我那一年出落得很漂亮——就像如今的你一样——当时我是那样快活,到处都有人叫我香特弗勒丽(法文译意为“歌唱美丽的鲜花”)。然而,喜欢笑的姑娘,常以哭泣告终,我和我的母亲过着艰苦的日子,在父亲死后家境更糟。两个人做针线活每周收入最多只有六个德尼埃,还顶不上眼下两个鹰币呢。有一年冬天,也就是六一年那一年,两个女人缺菜少火,天气又很冷,我的脸上因而一阵又一阵绯红,他们因此叫我''雏菊''。那年我十四岁,我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情人——子爵科蒙特娄叶大人,他的府邸离兰斯城四分之三法里,他年轻又英俊,他送了我一个金十字架作为定情信物,正是这件金首饰在六一年毁了我…我一直戴着它,生活再艰难也舍不得变卖,简直像生命一样珍贵…”
“接着是国王的骑师特里昂古尔老爷,随后是近卫军小队长博利翁,他是骑兵,地位又降了一级;然后是国王的仆役切肉师傅奥贝戎,太子的理发师弗雷西斯,以及御前厨师、外号修士的穆瓦内。再往后,越跌越惨,琴师纪尧姆,管路灯的蒂埃里,他们真是一个不如一个,岁数大、地位低…唉,一块金子在尘世间用到末了,一钱不值…”
“后来,我试着去爱一个小偷,小偷是唯一能要我的男人;但是不久我就明白,小偷瞧不起我…”
“我的母亲是个好人,对我的事情从来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时她已经死了。我在这世上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也不再有人爱我。五年来我过着堕落的日子,我是一个可怜的东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到处有人冲我指指点点。后来,我满二十岁了,对于卖身的女人,二十岁就老了,于是靠皮肉赚到的钱不比以前做缝补时的收入多,脸上多添一道皱纹,铜钱便少赚一枚,冬天又变得特别难过,火炉里没有木柴,食柜里没有面包,可是我已经不再干别的活计…”
“既然我如此不幸,不能拥有情夫,那就还是要一个孩子,回到孩子身边好。我对天主一直虔诚,于是就日夜祈祷天主赐我一个孩子。仁慈的天主可怜我了,果真给我一个小女孩。六六年,我在圣保罗生下了一个女儿,当时我是那样快乐,很久以来我就盼着能生一个孩子…”
“在我耻辱、放荡的生活中要是世上有人或有一样东西能被我所爱,而对方也能爱我,那就可以少一些被遗弃的失落,而这必须是个孩子,因为唯独孩子纯洁无邪,能够爱我…”
“我生下了你,那时我说不出有多么欣喜高兴,我又是哭、又是抱、又是亲吻,简直没完没了。你当时还只有一岁,我倾己所有为你买小衫小帽、花边内衣和缎子睡帽,让你的穿戴赛过一个公主。我感到自己那逝去的美貌又在你的身上重现了——你简直就跟小爱神一个模样!那些埃及婆娘预言你将来是美人,像圣女一样有德行,日后会当上皇后…”
“在失去你之后,天蒙蒙亮时我从弗莱尚博门走出兰斯城,把当年的金十字架挂在了一个石头十字架上…”
古杜勒嬷嬷含着泪微笑,轻轻抚摩着爱斯梅拉达的脸颊,哀怜地对她说:“此前,我还对这个预言很激动,但是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需要英国国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侍候你用餐,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我最爱的女儿找到一个心里只有她的人,不要被那些外表亮丽的贵族蒙蔽了双眼、最后落得和我当年一样的下场…只要她能够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就好…”
末了,那可怜的母亲又别具深意地对自己的女儿劝道:“所以我觉得克洛德副主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他能够如此以身作则、刻苦律己,这在世上已属实难得了。你能爱他,这没有错;如果你们两个人果真能在一起,那也算是我的一大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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