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德在一扇扁圆拱顶的彩绘细木门前停下,透过虚掩的门帘,他隐约听见了从屋内传来的谈话声——

    “哎呀,库瓦提埃大夫,近来我的病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他心下暗自一惊。

    不过,这显然并非克洛德前来巴士底堡的目的,他还是轻声敲响了那扇镀金的大门。

    “咚咚咚…”

    法王路易那一贯满不在乎的声音透出了祈祷室:

    “进来。”

    克洛德缓缓推开门,踱着庄穆的步子走向话声的源头。屋内很暗,透过桌上仅有的那根蜡烛的摇曳火光,目光犀利的他看清了身前那两个朦胧的人影——国王路易十一,以及自己的“老朋友”。

    那人果然是御医雅克·库瓦提埃,此人五旬左右,冷峭的面孔仅从狡狯的目光略得补益。他穿着灰鼠皮里的青石色长袍,扎着腰带,在面对国王时摘下了他平日里常戴的那顶黑呢帽子,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手缩进袖子里,脚由袍子下摆盖住,眼睛则掩藏在阴影中。

    见了这两个人,副主教的心情并不会有多么愉悦。他灰蓝色的眼睛平淡无波,在昏暗的烛火中闪着微光,苍白的面孔沉郁而威严,与他面对任何一个外界世人的神情丝毫无异。

    克洛德是一个讲究风度的人。尽管如此,他依然将右手提到胸前,以淡静而优雅的姿态向国王微微欠身行礼:“早安,陛下。您的仆臣,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前来拜谒。”

    “上帝保佑,先生!”路易十一对克洛德素来无比信任与宠爱[1],一见到来客是他,眼睛也不由得亮了几分,“真没想到,这般时分,弗罗洛副主教还会大驾光临。”他说话很客气,丝毫不曾顾忌站在自己身旁、嫉妒得快要发狂的雅克医生。

    库瓦提埃博士也借由开口与主教代理寒暄起来,他说话用的是弗朗什孔泰地方口音,每句话都拖得很长,听来极为庄严,犹如贵妇拖曳的长裙。这也是当年的习俗,学者相见交谈,彼此总要先恭维一番,以极大的热情表现对彼此的轻蔑。而且,这种习俗延续至今,现在任何学者恭维另一位学者时,嘴巴都甜如蜂蜜,其实心里却赛过装满苦汁的坛子。

    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向雅克·库瓦提埃道贺,说他医道高明,职位令人艳羡,每回为国王治病,都能得到许多实惠,这是更高超的炼金术,比寻找什么点金石更为可靠。

    “您建在拱门圣安德烈街的那座豪华宅邸,现在怎么样啦?那真赛似卢浮宫。我非常喜欢雕刻在大门上的那棵杏树,以及那俏皮的双关语:‘幸树菩提安。''…”

    堂·克洛德对雅克·库瓦提埃讲着这些奉承话,语气却隐含着奚落、尖刻和冷嘲热讽的意味,他面带的笑容既忧伤又残酷,表明这个出类拔萃而又不幸的人,是一时想寻寻开心,戏弄一下这个庸俗家伙的厚实家当。可是,对方却毫无觉察。

    “凭我的灵魂起誓,”克洛德握着对方的手,终于说道,“看见您这么健朗,我由衷地高兴。”

    “谢谢,克洛德先生。”

    国王坐在一旁出奇安静地听他们寒暄完毕,最终转头向副主教问道:

    “克洛德博士,我刚才似乎听见走廊上传来了一阵喧闹的脚步声,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副主教闻言,心不由得揪了起来,不过他依然面无表情,这点无论是对沙莫吕还是对国王都是出奇地一致。

    “启禀陛下,那不过是一个仆役在走廊上奔跑。我认为此举有失皇家颜面[2],所以便拦住了他。”

    路易十一微微颔首,似乎是对克洛德维护自己利益的答案十分满意。他沉思了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以一种极其无奈的语气朝副主教开口了:

    “弗罗洛大学者,从上次前往圣母院拜谒您至今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病情似乎总也不见好转…”

    克洛德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路易十一的身上。透过朦胧的烛辉,他看到国王双颊瘦削、面色灰白、眼窝凹陷、目光无神、颧骨与鼻尖峭耸[3],不由得暗自一惊——

    克洛德的医术高超、难逢敌手,他的心里极为清楚,这俨然是一个人不久于世的模样。

    不过,他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副淡然得近乎冷峻的神色,丝毫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急不可耐的雅克·库瓦提埃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怎么会呢,陛下?我已经为您进行过两次大放血1,也每隔三日用特制的草药汁锑剂给您催吐、灌肠排毒2,还依照英格兰权威医书的指导特地嘱托宫廷药师给您配制了琥珀、牡丹根与人头骨的混合药剂服下3…陛下,只要您坚持继续治疗,待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邪灵退散4,您的身体一定会好转起来。[4]”

    他所说的每一种方法都如同针刺一般扎在克洛德的心头——那恐怕不是使国王病愈,而是将他一步步推向坟墓。

    话音刚落,那御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继续激动地叫了起来:

    “陛下,我知道了!现在正是秋天,根据医疗知识与先贤习俗,秋天就应该多放血1,我近来会再给您安排一次放血治疗。”

    路易十一闻言沉思了半晌,但并未理会雅各大夫的喧嚷。他转头望向克洛德,以一种复杂的语调问他:“弗罗洛大学者,您认为怎么样?”

    眼前的国王体格相当衰弱,一副病态,相貌虽然颇有市民的特点,但是仪态中却显露出几分威严气势。他的眉眶很高,深邃的目光炯炯有神,犹如从兽穴里射出的光芒,尽管拉低的帽檐一直遮住鼻子,但仍能感觉出他那天赋聪颖的宽阔额头在转动。

    然而,克洛德悲哀地感知到,他的这幅模样已经不可能再持续多久了。而自己阴沉的脸上,由于御医的厥词而悄然泛起的嘲讽笑容也就渐渐消失,如同天边的暮色隐入夜空。他用手支了一下额头,又恢复了那惯常的忧郁神色。

    “克洛德博士,”见他不答,国王又开口了,“听说您是艾斯库拉皮乌斯医神再世,我想向您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关于治疗。”

    “陛下,”主教代理摇头,脸上挂着苦笑,“您忘了我曾经的答案吗?''医学乃梦幻之女''。[5]”

    其实,自从克洛德放弃了信仰天主以后,他又重新回归到了医学的道路上;而如今,并非他不愿意出谋划策,然而路易十一早已病入膏肓却又固执己见。他清楚,如果任其发展,等待着国王的是一座坟墓;但如果自己参与其中,世间多出的坟墓则会变成两座[6]。

    再者,克洛德自从与爱斯梅拉达相好后,他的灵魂便逐渐走出了先前麻木不仁的囚笼: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他开始同情贫民,因为他的爱人出身微贱。但当他见到国王奢侈挥霍、草菅人命致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局面,就也对国王再没了什么热心肠。

    然而,听闻他的答复,雅克御医不乐意了。他随即扭头,对主教代理冷淡地说:“您学问高深,不大把希波克拉底放在眼里,就跟猴子不把榛子放在眼里一样。医学,只是一场梦幻!这么说,您否认膏药对皮肉的作用喽?您否认经营花草和矿物,商号为世界的这个永恒的药铺,是特意为名字叫人的这个永恒患者开设的!”

    “我既不否认药铺,也不否认患者,”堂·克洛德冷峭地回答,“我否定的是医生。”

    “这么说,”库瓦提埃口气激烈起来,“痛风是体内的一种疱疹,敷上一只烤老鼠能治枪伤,适量输些年轻血液能给老迈血管注入青春…这些都不是真的了?”

    主教代理仍不动声色,回答说:“有些事情,我自有看法。”

    ……

    知识的幻影不过晨间之雾。

    delusionsofknowledgearelikethefogoftherning

    ——泰戈尔《飞鸟集》

    ……

    库瓦提埃气得满脸涨红。

    “上帝戏人,”路易十一沉吟片刻,又说道,“克洛德先生,您真让我为难。我知道您不信医学,也不信星象学;您信天主与炼金术…[7]”

    世相易变。克洛德如今独独不再信天主与炼金术;然而,国王并不清楚这一点,显然克洛德也并不想让他知道。

    副主教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了那种忧郁而极具嘲弄色彩的冷笑,他毫无惧色地开口打断了国王:

    “我所信奉的神明,有着绿宝石的光芒[8]。”

    “唉,博士,想不到您居然也会糊涂,”路易十一也将《圣经》记得很熟,“可那分明是蓝宝石呀。”

    ……

    他脚下仿佛有平铺的蓝宝石,如同天色明净。(出24:10)

    ……

    克洛德并不在乎他的所说的话,也并不屑于反驳他。他终于使话题回到了前来拜谒的初衷上:

    “陛下,我想,我得请一段时间的假。”

    “嗬!您这是怎么啦?”国王惊诧地瞪大了眼。

    “我也病了,陛下。”他的语气平静中透出忧愁,其间还不忘夹杂几阵低声的咳嗽。

    刚被克洛德嘲弄完的雅克大夫见状不禁洋洋得意,忍不住开口戏谑他:“博士,您不相信医学,恐怕这下医学也不相信您了。”

    然而,国王明显更为宠爱克洛德副主教一些。他抬手示意雅各噤声,让克洛德继续说下去。这一无言的举动又把那个御医气得不轻。

    克洛德顿了顿,续道:

    “我想我得回去净化一段时间了,或许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处理任何职务、也不能接待客人,恐怕不知道需要过多长时间才能恢复。”

    “唉!克洛德博士,您可以请假,想休养多久都可以,我依然愿意付给您一部分报酬。但您可别忘了,我也病得很重!…”国王无奈地叹息。

    “您那是身病,而我是心病。”

    “雅各医生会给您开具治疗方案的,您只要按他所说的做…”

    最终临行前,克洛德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会给您一个答案…”

    得到了法王路易恩允的副主教微微欠身致谢,随即便转身缄默地走出了祈祷室。

    ……

    克洛德已然听见了他所期盼的答案。至此,他的计策便已初步成功了:他不必再参与教廷事务,不必再接见那些恼人的官僚来客,也不必再出现在公众的面前。简而言之,他已将自己与世俗的职务和名誉割断,这段时间内什么也不必牵挂烦忧。

    他在走廊上慢步朝城堡外走去,想象着日后的生活,嘴唇上挑逗似地挂着一抹微笑,眼睛里闪着光,像夜晚的森林一样明亮。

    不过,他随即又想起路易十一的面容,想到他要面对的是御医雅克·库瓦提埃的“悉心治疗”,脸上又隐约浮现起了忧切而嘲谑的神色——国王陛下恐怕不久以后就要乔迁入住他那座华丽的陵墓。

    克洛德翕动着嘴唇,低喃:“这是坦塔罗斯的磨难[9]…”

    末了,他身着黑袍的背影隐没在幽暗的拱廊下,再也看不见了。

    ……

    让我设想,在群星之中,有一颗星是指引着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的。

    letthinkthatthereisoneangthosestarsthatguideslifethroughthedarkunknown

    ……

    他将走出黑暗,回到那光明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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