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大呼在为爱斯梅拉达担忧了几日、甚至于完全无心喝酒的乞丐王克洛班·特鲁伊傅听来,实在是不啻惊雷。然而,在激动的电流驰过全身的瞬间过后,当他抬起头,只见那诗人孑然一身、满面欣喜地站在门口直喘气,哪有什么吉普赛姑娘的影子?

    霎时,克洛班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像一颗被风干的核桃。他不耐烦地一挥手,那诗人还没从欢悦中回过神,便被包围在身旁的几个拄拐乞丐给架了起来。这个举动的发生如同吹响了号角,周围的残腿人、瞎子、跛子也越聚越多,还加进来没胳膊的、独眼的、满身大疮患麻风的,有的从房舍里出来,有的从桌子旁边的空隙里钻出来,有的从地窖的气窗里爬出来,他们呼噪、狂吼、尖叫,全都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蜂拥冲向亮光,在泥泞中翻滚挣扎,活似雨后的蛞蝓。

    “格兰古瓦,我看你这estupido(西班牙语,意为<混账>)真是胆大包天,现在居然连我都敢骗了!”克洛班怒瞪着眼,气得脸上的横肉和胡子都在抖动,那吼声差点没把小酒馆的破屋顶给掀翻,“她安全?你凭啥说她安全?我连咱们妹子的人影都没看见,你就敢在这里无凭无据地胡扯''她很安全''这样的鬼话!”

    他话音刚落,周围又喧嚷成了一片:

    “是啊,大王!”

    “活见鬼!犹太教的肚皮!”

    “这家伙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

    “嗷哟!真的!金钱国国王陛下!我所说的话完全是真的!”可怜的格兰古瓦,在刚才被逼无奈向克洛德澄清后,现在又不得不对着克洛班解释真相了,“爱斯梅拉达很安全…事实上她毫发无损!她之所以没跟着我回到奇迹宫来,是因为她在她的爱人那里…!”

    “什么!?她的爱人?”克洛班被他的那声大叫给震惊了,他瞪圆了眼睛、大张着嘴,这副表情在他那张酷似野猪的脸上呈现出来,实在是滑稽至极,而这种状态又持续了好一会,“你小子是说咱们的妹子跟人私奔了!?”

    “也算,也不算…!”那诗人被架在半空,模样狼狈、面孔发僵地回应道,“她距离我们这不远,就在圣母院。”

    “圣母院!?真见鬼,她不会是去求避难的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格兰古瓦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在思索,“不过这也正恰好是我想说的,她的爱人是弗罗洛副主教…!”

    “副主教…”克洛班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格兰古瓦的话,或许是那句话实在是威力过大,待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已经惊得脸都抽搐变形了,“妈妈的!副主教!?咱们的妹子居然找了个副主教!?…”

    “没错。巴黎若萨的副主教,圣母院的首席教士,堂·克洛德·弗罗洛,”格兰古瓦挑了挑眉,忙不迭地补充道,“圣母院的规矩由他来定,这一点,就连波旁红衣主教本人都管不着。”

    诗人默默地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的面前是瘸腿、断臂、长满脓疮的各色扒手与叫花子,而他背后的门外是暮秋寒冷的清晨,如同空无一人的舞台。如今他的这番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整个奇迹宫便陷入了死寂的静默——他的处境本就无比艰难,现在是雪上加霜,更尴尬了。

    “陛下,您听我说…”格兰古瓦讪讪地干笑了两声,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惶恐,“爱斯梅拉达和那个副主教的确是两情相悦已久…她先是在前几天的夜里被士兵捉拿、遭人诬陷刺杀一个卫队长,后来又被关进了司法宫的地牢里,准备处以绞刑,危在旦夕。还是弗罗洛副主教去救了她,至于中途的细节…好吧,即使我是法兰西一个如此卓越不凡的诗人,也不能构想出其间曲折;事实上,哪怕是bernarddevendatour或者jaufrerudel(均为中世纪法兰西著名吟游诗人)同样难以臆造…不过这都还不是重点…!关键就在于,两人现在关系亲密无比、相互恋慕,实在是世所罕见!…”

    奇迹宫内的一众老幼全都呆住了,她们怎么也想不到向来视贞洁如命的爱斯梅拉达会委身给一个教士,更何况对方还是堂堂巴黎若萨的副主教。当然,在这其中,还有些年轻的姑娘们悄悄拿出了一大块破玻璃当作镜子,想照着瞧瞧自己还有多少希望也能遇上这样的奇缘。

    “真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为乞丐王国的大君,也是爱斯梅拉达流浪异邦十五年以来的监护人,克洛班·特鲁伊傅早已将她看得比自己的亲妹妹还要贵重。眼下,他对于这个来由不明的教士以及他的居心都充满了忧虑与猜疑——毕竟,爱斯梅拉达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纯洁少女,她甚至都不知道男女有什么差别,即使在梦中也不知道;用格兰古瓦曾经的话说,就是“埃及公爵成为了她的庇护人,也许还打算将来把她卖给一个不中用的神父”…想到这里,克洛班又忧心忡忡地开口质问道,“咱们的妹子现在才十六岁,但谁不知道她长得漂亮、舞姿好,歌声也好?单凭她的美色,别说那个教士爱她,就是整个巴黎也没有几个男人会不爱她!她那么天真,怕别是被那个什么鬼副主教给骗了!”

    “哎哟,国王陛下,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不知何时,格兰古瓦已经被乞丐们给放了下来,他赶忙小步跑到克洛班所坐着的酒桶前,飞快地眨着眼睛。对于这个哲学家而言,今天发生了如此之多的波澜,实在是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最为不寻常的一天。他不由得又激动地搓起了手,脸上咧出一个笑容,“克洛德副主教是我的老师!样貌堂堂、博学刻苦、严于律己,绝对值得信赖!当教廷里其他的教士都在花天酒地、情人与私生子无数时,克洛德老师还在恪守清规戒律,多年以来始终孑然一身,实在是难得!…唉呀!他可比那些虚有其表的贵族们可靠多了…!和您一样,我也是把爱斯梅拉达当作朋友兼妹妹来看待,这样一想,我倒宁肯她和弗罗洛副主教在一块,也总比被哪个轻浮的英俊青年诓骗了要好!”

    “嗬!”克洛班呆住了,他看见格兰古瓦满面喜色的模样,谅他也不敢瞒着自己。在爱斯梅拉达的部落里,人人都特别敬重她,把她视为圣母。他想到奇迹宫所有兄弟姐妹共同的小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所爱之人,不由得为之感奋、激动,“天哪!这可真是大事,前所未有的大事!…咱们乞丐王国自从创立至今,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女人能够和贵族相好!”

    乞丐王含辛茹苦地扶养爱斯梅拉达十五年,心中澎湃的情感自然是远比任何人都更要重些。感动的洪流在他的胸膛奔涌,如同雪山巅上呼啸而过的长风。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踏上桌台,像飞鸟一般张开双臂,朝下方所有聚集的群众们大呼道:

    “各位!奇迹,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咱们的奇迹宫——原先只是一个窄小的破酒馆;但在今天,因为有爱斯梅拉达,因为有我们共同亲爱的妹子,因为有这位乞丐王国的圣母,而真正地产生了奇迹!这是爱情的奇迹,世所罕见的奇迹,跨越阶级隔阂的奇迹,在奇迹宫内诞生的奇迹!我们的爱斯梅拉达,我们的奇迹宫,我们的这一切,是所有兄弟姐妹们所共有的荣光!”

    ……

    libre

    自由

    sansdieunipatrie

    没有宗教与国境

    avecpourseulbapte

    我唯一受过的洗礼

    celuidel''eaudepluie

    是天空流下的泪滴

    air

    去爱

    lanuitailejour

    如同黑夜恋慕白昼

    jusqu''aenurird''aur

    直到为爱而亡

    ……

    不得不说,作为领导整个乞丐王国的头目,克洛班除了凶狠残暴的绝情手腕,还有极强的情绪煽动与感染能力,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可谓丝毫不亚于当时闻名于世的任何一位演说家。在他这番慷慨激昂、感动人心的陈词过后,整个奇迹宫都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随即是雷鸣般的掌声,与一群女子们共同的抽泣声——

    她们一生流浪异国他乡,没有恒久的家园,也未曾见过故土的春景。身为四处飘零的悲苦穷人,她们处在社会的底层,是给人算命骗钱的女巫、谋财害命的妖婆、整个时代世人眼中的毒瘤脓疮。她们受尽冷眼,吃残羹剩饭,含泪饮下带泥沙的河水,睡在稻草编成的破枕席上;屋檐漏雨,寒风瑟瑟。可即便如此,她们依然受尽屈辱、遭到驱逐,甚至冒着随时都有可能被无辜绞死的风险在世间苟延残喘,只是为了能勉强填饱肚子、找到一枝之栖…而爱斯梅拉达,这个奇迹宫所有成员所共同关照的小妹,她却能够以自己的力量改变悲苦的宿命,去收获处于教权社会阶级顶层的一位神父的爱情;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一个连无声的石头都能被深切打动的奇迹。

    那些年轻的女子们仍住在奇迹宫的破屋中,但她们已经看到自己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世界的光明正从其间透进她们的眼中,带着真挚爱情的力量与创造奇迹的勇气,如同一阵涓流注入了她们绝望枯涸的心灵深处。

    这是''anaΓkh母亲所亲自孕育出的奇迹,是不可能的石缝之中开出了名为“可能”的花。

    ……

    星星美丽,因为里面有一朵看不见的花;

    沙漠美丽,因为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口井。

    ——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

    “不过…”身为乞丐王,克洛班显然比其他人更为清醒与理智,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以一种凶恶的语气诘问着格兰古瓦,“既然我们的妹子跟那教士在一块了,那么之前摔罐成亲时许诺给你的四年婚期也就作废了。你本来还可以多活四年,这下子看来是活不成了!来人呐,把他给架起来!”

    听到这声怒吼,那可怜的诗人如同霎时从天堂堕入了地狱,他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发抖。

    “师傅…陛下!饶命,饶命啊!…”

    “别说了,”同在一旁帮衬的埃及公爵不容他说完,就喝断他的话,“要吊死你!理所当然,正派的市民先生!你要是想弄什么仪式,那儿有个石臼,里边有个石头天老儿,还很像样,是我们从公牛圣彼得教堂偷来的。给你四分钟,去把你的灵魂扔到他的头上!”

    这番话真叫人胆战心寒。

    “以我的灵魂发誓,讲得真棒!克洛班·特鲁伊傅布道,比得上教皇那个圣老儿。”伽利略皇帝也嚷道,同时摔破酒碗去垫桌子腿。

    “我们吊死你,可是有理有据!”克洛班听到这些吹捧,愈发得意了,他将脸上的肉一横,恶狠狠地吼道,“当初就是妹子发了善心救你!如今妹子有难,是那教士出手救下的;你没把我们的妹子给带回来,而你跟她的婚约也作废了。你于我们而言没有任何用处,杀了你,理所应当!”

    “请原谅,金钱王国国王陛下,”格兰古瓦回驳道,在这一生死攸关,现在他寸土必争了,“我的话值得听一听…请等一等!…听我说…您总不至于还没听我申诉就判决我吧…”

    其实,他这哀求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了。那个小鬼越发起劲地刮锅。更有甚者,一个老太婆刚把铁锅放到烧红的三角架上,满锅的肥油熬得哗哗乱响,仿佛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跟随着一个戴假面具的人。

    这工夫,克洛班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酩酊大醉的伽利略皇帝商量事,他厉声喝道:“安静点儿!”然而,那口大锅和熬油锅却不听他这一套,继续演出二重唱。于是,他从酒桶上跳下来,飞起一脚,踢得大锅连同孩子一起滚出十来步远。接着又是一脚,将铁锅里的肥油全踢翻到火堆上,末了,他大摇大摆地回到宝座上,根本不理睬那孩子的抽泣、那老太婆眼看饭食化作白烟而发的怨艾。

    “我的确不是救下爱斯梅拉达的人,但我是他们的媒人!他们是经由我相互介绍才最终走到一起的!”

    可怜的格兰古瓦已经吓呆了,他的求生欲迫使自己用尽最后的力量与勇气吼出了这句话。

    “嗬!口说无凭!”克洛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满是轻蔑的神色,“把他给我架到绞刑架上!”

    正当那诗人在三个“行刑吏”手上剧烈挣扎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渐渐迫近的飞快马蹄声,以及几道隐约的呼声——

    “心肝,是在这里吗?”

    “对,没错!克洛德,就是这里!”

    闻声的刹那,格兰古瓦惊诧地抬起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奋力转过头望向奇迹宫的门口:只见两个穿着斗篷的人影身骑一匹黑色的奔马,轻疾的马蹄飏起地上的尘埃,最终以一声尖利的嘶鸣停在了奇迹宫敞开的大门前。

    “老师!lafeedesonitre(法语:师母)——!”刚被推上绞架站定的格兰古瓦吓得声音都变了,他两眼含泪地朝着来者大呼道,“救命啊!快来救我,快来帮我澄清事实——!”

    爱斯梅拉达是挽着克洛德的手臂,在众人的含泪注视与掌声雷动中快步走入奇迹宫的,她依然那么明艳夺目、光彩照人,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她在绞架前停住,十分惊诧地瞥了一眼正在上面瑟瑟发抖的格兰古瓦。

    “放下他吧,哥哥。”爱斯梅拉达转头朝克洛班轻语,“格兰古瓦的确没有做错什么。”

    “对呀!而且还是我分别介绍你们二位认识的!我可是你们的媒人!”那诗人眼看着希望来临,赶忙补充道。

    克洛班看着爱斯梅拉达又重新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顿时喜上眉梢,一挥手,乞丐们又将格兰古瓦从绞架上解了下来。

    直到这时,乞丐王才瞥见自己小妹身旁的那个黑袍教士——对方身形瘦高,面色严肃而淡静,眼里闪着烛火般的睿智光芒,足以见得来头十分不简单;而他正挽着爱斯梅拉达的胳膊,以一种温情脉脉的目光凝视着她。

    克洛班终于放心了。

    “没错,”想到格兰古瓦毕竟是自己的学生,一向惜字如金的克洛德还是姿态从容地开口为他辩解了两句,“的确是他为我们分别相互介绍,我们才得以了解对方。”

    就连一向凶狠的克洛班都不禁为副主教身上沉稳的贵族气度所叹服了,此刻的他几乎已经完全认定,这是一个值得自己的小妹托付终身的男子。他带头鼓起掌来,以一种啧啧称奇的口吻夸赞道:“你看吧!弗罗洛副主教看起来就比你这小子靠谱多了,多么不容易!”

    格兰古瓦羞惭地低下了头,而整个奇迹宫内又重新响起了长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

    “妹子,我完全认同你们之间的这份感情!”克洛班激动地眼泛泪光,振臂高呼道,“祝福你们!别忘了我这个哥哥,也别忘了我们奇迹宫所有的兄弟姐妹们!”

    没有一个人再开口,所有人的眼里都含着泪。

    或许,这是奇迹宫有史以来最为欢乐而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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