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亲爱的,你要举行什么仪式?”
副主教在那吉普赛小姑娘迷惘而又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暮秋的夜风轻轻飏起他黑袍的下摆,清癯绝俗的身影在烛火里融成模糊朦胧的一片。他在某个落满灰尘的石墙角里躬身寻找,过了许久,终于翻出了一个古旧斑驳的银色十字像。他的袍子上沾满了尘埃,苍白的双手也因捧出这尊十字像而灰痕遍布,但他丝毫没有理会这一切,甚至丝毫不愿在那些尘垢上停驻自己的目光。他低垂着灰蓝色的眼睛,缄默不言地将银像搁在宽大的木桌上;在那尊十字像的旁边正是一盏精巧的黄铜三角烛台,辉光与金属所泛出的特有冷光映在一起,竟显现出一种惊人的恍如隔世感。
随即,克洛德翕动着嘴唇,默不作声地跪倒在了十字像前。爱斯梅拉达如同被那道膝盖与石地的磕碰声所惊醒了一般,她呆滞地走到克洛德身边,想陪着他一起。
“不…”副主教轻轻地摇了摇头,拦下了她的动作,眼睛里闪着复杂的悲哀光芒,“心肝,你不用跪下,这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话音落后,在爱斯梅拉达缄默的注视下,他又在胸口无声地画了一个十字,他翕动着嘴唇,眼里泪光闪烁。
他或许在说些什么,抑或没有。倘若卡西莫多此刻有幸在场,会读唇语的他想必能够破解自己主人口中所流露出的只言片语——
“estoquodaudes”
(拉丁语,译为:从心所欲。)
不知过了多久,当星辰终于在暮秋的夜空里重新开始闪烁暗淡的光芒时,或许是受了那邈远的、将出未出的天狼星光芒[1]的指引,克洛德缓慢站起身。他的模样显得有些滞涩,唇角挂着一丝苦笑,其中似乎隐藏了某种难以言状的隐秘忧思。
其实,弗罗洛副主教向国王路易十一请命休养还没过两三天,然而他却已恍惚感到度过了几个世纪之久——自从他当上巴黎若萨的副主教以来,这可谓是十余年至今屈指可数的不用主持任何圣事的日子。这个不幸教士经年以来的每日每夜究竟都是如何度过的?他不知道,此刻也想不起来;那些远去的光景在他的脑海里全部都乱成了一团,像被杂草与荆棘丛所占据的荒凉花园,湮灭隐没,又像是雨后剩下的一片冷灰。他似乎看到幼年时的堂·克洛德·弗罗洛的微笑面孔在烛火的光晕里摇曳,随后是赤忱热烈的少年、仁爱悲悯的青年,直到最后,他对科学、对世界、对自己,无外冷眼相待。巴黎城喧嚷嚣闹的市民、教廷高官与贵族宴会上涌动的假笑、手持金钱赎罪券后绞死巫师[2]的鲜血淋漓画面…这一切幻景都如烟雾般在他的眼前缭绕不散,他被自己的缄默麻痹了太久而心灵染上污垢,以至于都险些忘了,这个世界本不应如此。
很难想象,爱斯梅拉达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于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她在这人间是光明与圣洁的化身;天主不能救他,炼金术与魔鬼也不能救他,只有她将自己从桎梏里解下来。
克洛德默然无言地倒上一杯葡萄酒,那片幽暗的红在晶莹的雕花玻璃杯中激荡、汩汩作响,如同一片浪涛翻涌的海,映照出他灵魂深处的倒影。
……
我们所祝福的那祝福之杯,岂不是共结合与基督的血吗?我们所擘开的饼,岂不是共结合与基督的身体吗?(格前10:16)
……
圣体圣事——以红酒作天主的宝血,将其饮下,便可就此说服自己与神同在。
不过,弗罗洛副主教此刻的心境显然不是祈求与主同行。在他举起酒杯朝银十字像敬奉时,或许是想将这杯血归与神明,抑或是同埋葬的过往痛饮挥别:这一切恐怕都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尽管如此,在做完所有举动后,他也还是最终面含哀恸地饮尽了那杯不知何时掺入眼泪的酒。
克洛德在缄默地流泪,然而,他的内心却隐约升起了一种藐视诸事的可笑感,如同夜幕遮盖不住那必将诞生的黎明晨辉——或许,为了向世人力证自己信而从众信,本就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他从昏黑与愚昧里醒过来,用无声的哀鸣撕碎一切演幌,最终背叛世间已存在的所有,归向自己心底的真理与光明。
或许是,或许非,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自我选择,我们也应该庆幸、讴歌他的觉醒。
……
在我的心头燃点起那休憩的黄昏星吧,然后让黑夜向我微语着爱情。
lightinhearttheeveningstarofrestandthenletthenightwhispertooflove
——泰戈尔《飞鸟集》
……
他缓缓走向爱斯梅拉达,那个小姑娘正沉默地凝视着他,满面忧色;在重新见到她的那刻,他的眼里涌起一点欣喜的光,像海上的浮冰、山尖的月亮。他叹息、搂住她瘦弱的肩膀。两人始终这么拥抱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极为不寻常的时刻,对于克洛德·弗罗洛而言如此,对于两颗灵魂之间的契合亦是如此。
克洛德面颊上的泪痕是被心爱的小姑娘那柔软的双唇所吻去的,他又想起曾经黄昏的斜晖下,自己也是这样缄默地流着泪[3]——这个惯于严肃沉思而充满激情的博士总是不擅长、也不屑于掩饰自己胸膛中喷薄的情愫。他敢于爱、敢于恨,一切都是自然的流露,不畏惧一切压迫。能被爱人抹去脸上的泪水,本是他此生所不敢奢求的梦。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尘世的幸福。”
爱斯梅拉达依偎在他的怀抱里,透过胸前的伤口,侧耳倾听他沉稳的心跳。她乌黑的大眼睛低垂,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这是一幅静谧安宁而又无比动人的画卷。副主教轻轻搂着那蜷缩的小姑娘,以一种缓慢而极其温柔的口吻向她讲述《圣经》中的文字:
“白色象征圣洁无罪,复活的耶稣显现时穿白衣骑白马,天堂里的圣徒穿白衣;
红色是耶稣基督宝血的颜色,象征上帝的圣爱;
蓝色是晴空的颜色,象征天国的真道;
黑色象征着与上帝隔绝的黑暗;
银色象征财富,要积财宝在天上,各人的工程要用金银宝石建造在活磐石(耶稣基督)之上;
金色象征富贵,信心经过试炼,就如火炼的精金一样…”
他想起她曾经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在格雷沃广场上舞蹈的身影,唇边不由得浮现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心肝,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穿蓝色的长裙跳舞,在晴空的金辉里如同点点星辰。你的裙裾随风飏起,或许那便是我通往某片乐土的真道…
你后来又穿红裙子,红如圣血;或许那是你对人间的垂怜,某位不愿透露名姓的神明派你入世将我解救。你是在庇佑与祝福中所诞生的孩子,出现在我暗夜里的梦境深处。你说你爱我…你爱我…唉!那是你不吝将爱赐予我这个不幸的教士。我是个不虔诚的叛教者,不在乎圣爱,也不在乎宝血,我更在意你对我的一颦一笑。或许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正是你波西米亚裙的颜色,日夜灼烧我心头的火,从不曾有一刻消歇…”
“心肝,你于我而言究竟已经成为了什么,这实在是很难说。我从不穿白衣服,我穿黑袍子;我不爱金银,我爱文字与石像。按照这么看来,我生于黑暗、居于黑暗…天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见你、会有曾经望向你的那一眼,那''anaΓkh的神秘力量将我攫获了。我如今已经隐约觉察到自己能够掌握命运,可有些事还是从不按我的预料所发展。你是多么美丽热情又温柔可爱,我为此完全不再看天堂哪怕一眼;能够待在你的身旁的每一瞬,为我所带来的欢乐甚至远胜过伊甸的泉流。唉!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最愚蠢的事,就是把你当妖女!你是我命运里的神明,你救了我,竟然又将这世间最纯净的爱赐予我这个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可怜人…我爱你,孩子,可惜在我烈焰灼烧的胸膛里所安放着的不是你自己的心呀!你要是知道我多么爱你…”
他是如此恳切激动而陶醉忘我,甚至于要超过对最虔诚的信徒对任何一位神明的膜拜。那吉普赛小姑娘红着脸听他讲完这一切,她隐约感觉到,在他的胸膛里有比爱更加伟大的责任;抑或,这也是一种温情,却是与众不同的温情。
在朦胧月影中,大地显得安静而祥和。
……
这世界乃是为美之音乐所驯服了的狂风骤雨的世界。
thisworldistheworldofwildstorkepttawiththesicofbeauty
——泰戈尔
……
“对了,我的心肝,这典仪还有最后一步…”
他沉湎在自己澎湃的爱意之海中辗转了良久,最终才如同从梦里苏醒过来一般,在爱斯梅拉达的耳畔悄声低语,同时露出了一个有些阴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什么…?”望着克洛德这副熟悉的模样,那波西米亚小姑娘呆住了,随后,她又仿佛隐约想起了什么,脸颊开始微微泛红。
……
他们就出去宣讲,使人悔改,并驱逐了许多魔鬼,且给许多病人傅油,治好了他们。(谷6:13)
……
或许是命运的旨意,智慧的头脑总会与磨难相伴相生,可怜的克洛德实在是命途多舛。他先是刺了孚比斯卫队长,后又在秋夜里跳河、染上了热病,最终又在痛心疾首间刺了自己两刀。在下定决心背弃教廷之前,他就已经落下了一身伤病…唉!
不过,好在命运赋予了他诸多磨难,也相应赐予了他出类拔萃的生命力与恢复力——他的热病眼下已经接近完全恢复,而胸前的那两道匕首的伤口也早已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痂——他又重新变回到了那个端凝体面的堂·克洛德·弗罗洛。
此刻,这个生性忧郁严肃、机智高傲而又满腹诡计的天才心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阴暗的主意?我们无从知晓。
……
补充资料:
终傅圣事(又称病傅圣事)——疾病原是原罪的后果,因主耶稣的名给病人傅油,减轻他的病苦,赐给他安慰和能力,赦免他的罪过。
……
副主教又重新站起身,待他缓步走回爱斯梅拉达身边时,她看到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精致的小银罐子。
“亲爱的,这是什么?”
那小姑娘好奇地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罐子光滑冰凉的外壁。
“是油,圣油。”
克洛德以一种泰然自若的口吻回应着她的迷惑,唇边却不由得浮起了一抹笑意。
他抬起那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打开罐子的上盖,将那莹润如玉的浅黄色油膏捧到了她的面前。
那双含笑的灰蓝色眼睛在烛火里微微闪光。
“我的心肝,我的神,请用你柔软的纤手给我傅油,减轻我的痛苦,赦免我的罪。”
爱斯梅拉达怔了一瞬,随即微红着脸、用指尖试探般地挖取了一小块油膏,那滋润的触感在她温暖的指尖微微融化、漾开,带着秋夜的凉意,黏腻地覆在她的指腹上。
膏油奇妙的感觉令爱斯梅拉达不由得陷入思索,倏忽间,一个有些顽皮的想法从她的心底悄然升起了。
她红润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气的微笑,她用指尖蘸上的那一小块油膏轻轻点在了克洛德的眉心,如同以命运的妙手在那里点上一颗痣,再轻柔地划圈、抹开。
随后,那小姑娘又眨着晶亮的眼睛,被烛光映得绯红的面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又将手悄然伸到克洛德手中的小罐,重新挖取了一小块膏油,抬起柔软的指尖,将它抹在了副主教翕动着的嘴唇上。
她将身体倾向他,有些调皮地用指腹抚弄着他的双唇,她能感受到手下那份惊诧而激动的战栗、那从微张的齿舌间溢出的温热吐息与拂上自己指尖的朦胧水雾…她害羞得低垂下眼睛,又如同一个孩子发现了新奇的玩具,显得好奇而专注。这一暧昧亲密的举动始终以一种无声的形式持续着,直到克洛德的唇上最终抹满了厚厚的油脂,那张唇在夜色里闪烁出泛腻的柔光,好似被黄油与果酱所包裹的软面包。
副主教始终瞪着眼睛,呆滞地望着那小姑娘手上的动作,仿佛一尊石像:显然,她这一调皮而大胆的举动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他始终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眼睛里涌动着欲望与绝望融合的奇异光芒,如同一个即将溺亡的人在向天神求救。
他僵在原处,无比煎熬地等到那小姑娘涂完圣油;正当她准备将指尖抬起时,克洛德飞快地伸出手,如铁钳般攫住了她那只“作恶多端”的柔软小手,将它压在了自己的唇边。
“心肝…你要不要抹?”
他阴沉地笑了起来,问出了一个听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什么…?”
爱斯梅拉达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俯身凑到她的耳畔,用竭力压制的低沉嗓音朝她吐出了一句呢喃:
“第三次,这是第三次…”
随即,克洛德按住她扭动的肩膀,像老鹰捉住一只麻雀;他贴近她发红的脸颊,朝那柔软的双唇吻了下去。这是一个轻柔的吻,如同在涂抹他自己唇上的油膏。
当两人相拥躺下,秋夜正是静谧。他睁大双眼,满天月色尽入眼帘,颇似一位牧羊人。
“我的心肝,明天就是我最后一天当神父了。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想告诉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他的低语在月色里悄然响起。
缄默良久,唯有秋风。
最终,他听见了怀中小姑娘的轻笑,如同一泓清澈的泉水——
“克洛德副主教,那是我曾未实现的。”
“告解,我要告解,”
“我要对着神龛、对着十字架,对着教堂里的每一块彩绘玻璃,我要亲口告诉你、向你解答,我究竟有多么迷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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