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飞逝,距离上次孚比斯卫队长遇刺,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在这段时间里,巴黎的市民们对此都好奇地议论纷纷:有人传,他在接受了教会法庭调查官的初次审问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了;也有人传,他被人运送出了巴黎城,往东南方向去了…诸如此类的传闻还有很多,说法各异,个个绘声绘色。
然而,孚比斯其实没有死——这种人的命特别大。王国大律师菲利浦·娄利埃先生对可怜的爱斯梅拉达说“他快死了”,不是口误就是戏言。而主教代理也对她重复说“他死了”,却是根本不了解情况,仅仅这样认为、这样指望、这样切盼,从而也就毫不怀疑了。把孚比斯这类人的“好消息”告诉自己所爱的姑娘,这是他绝难容忍的;而想必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也都会像他这么做。
当然,并不是说孚比斯伤势不重,但是程度却不像主教代理所渲染的那样。巡防士兵立刻把孚比斯卫队长抬到外科医生诊所,医生担心他活不过一个礼拜,并用拉丁话把这情况告诉了他。然而,青春活力又占了上风。往往有这种事情:不管医生如何预期和诊断,自然造化却爱跟医道开开玩笑,让患者起死回生。孚比斯还躺在简陋的病榻上,就接受了菲利浦·娄利埃和教会法庭调查官的初步审问,他厌烦得要命;因此,一感到好一些,便留下金马刺充作医疗费,在一天早晨溜之大吉了。不过,这并没有给这件案子的预审造成丝毫麻烦。刑事案件的案情清楚准确与否,当时的司法机构并不在意,只要把被告送上绞刑架,就算万事大吉。再说,法官们已有足够的证据判处爱斯梅拉达了:既然他们相信孚比斯死了,那他就必死无疑。
至于卫队长,也没有逃到天涯海角,他只是跑到法兰西岛地区,回到布里尾村的军营,距巴黎城只有几驿站的路程。
话又说回来,要亲自出庭作证,对他来说绝非什么令人快慰的事情。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旦上法庭必然会出丑。的确,他自己还稀里糊涂,不知如何看待整个这件案子——凡是纯粹的武夫,都不信教,却很迷信,孚比斯也不例外。每当他回想这段艳遇,总拿不准那只小山羊、他同爱丝梅拉达的奇特相遇,以及她最初曾向他流露爱慕的同样奇特的方式,也对那埃及姑娘的身份、以及那个幽灵疑虑不安。他隐约看出,这段经历中巫术的成分远远超过了喜爱或厌恶的成分,她大概是个女巫,也可能是魔鬼。总之这是一场滑稽剧,或者按当时的说法,是一场无聊的圣迹剧,而他扮演了非常愚蠢的角色、一个挨打受戏弄的角色。他所感到的那种羞愧,我们的拉封丹有过绝妙的刻画:
“耻如狐狸反被母鸡逮住。”
他特别希望这个案子不要闹得满城风雨,而他不出庭,名字就可能不大被人提及,至少不会传到司法宫庭审之外去。在这一点上,他的打算并不错,当时还没有《法庭公报》,而且,巴黎的法庭多如牛毛,几乎每周都要煮死一个counterfeitcurrency铸造者,吊死一个巫婆,或者烧死一名异教徒,在每个十字街头,都可以看到封建的tyrannical(注:这两个词语惨遭屏蔽,为保证完整阅读感受,作者将其翻译成了英文)老婆子忒弥斯[1]挽起袖子,光着手臂,在绞刑架、梯子和耻辱刑台上忙得不亦乐乎,这种场面大家都司空见惯,谁也不大留意了。当时的上流社会人士看到经过街头押赴刑场的人,也不大清楚他们叫什么名字,只有那些寻常百姓才肯“享用”这种粗劣的菜肴。行刑处决是巴黎市井的日常景象,如同天天见到的烤肉店的烤炉、屠户的屠宰场,而刽子手无非是稍微内行的屠夫罢了。
虽说如此,卫队长一直远在军营治疗伤口,还不知道巴黎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行刑前一晚,幽灵闯入司法宫地牢带走女巫”这一消息,他也因此自然地以为那吉普赛姑娘早已被卫兵给绞死了;而距离所有的风波平息,尚且还不足半月。
就这样,对事态不明所以的孚比斯很快便放下心来,不去想什么魔女爱斯梅拉达(此处姑且这么称呼吧,其实他从未记起过她的名字),或者他所说的“米拉、希米拉”,不去想是吉卜赛姑娘还是幽灵(这对他而言并无所谓)刺他那一刀的,也不去想审案的结果。他在这方面的心事一涣然冰释,便又想起了自己未婚妻小百合的容颜——孚比斯队长的心,就像当时的物理学,最为害怕真空。
况且,布里尾村的日子过得十分乏味:这里尽是马蹄铁匠和粗手大脚的牧牛女,简陋的木棚茅舍,在大路两侧连成长带,绵延两公里,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尾巴。
百合花·贡德洛里埃小姐,在他的欲情中,只居于倒数第二位——于这位多情的军官而言,她不过是个漂亮姑娘,有一笔诱人的嫁妆。且说事过一小段时间,他创伤已经开始好转,而自己也基本能够重新行动自如,推想吉卜赛姑娘一案已该差不多了结,被人遗忘了。于是,在一天上午,这位情郎骑马匆匆赶到了贡德洛里埃府门前。
他没有留意圣母院大门前广场上聚了那么多人,他想起这是暮秋转向冬季的时节,大概在举行宗教游行仪式,以庆祝圣灵降临,或者别的什么节日。他把马拴在门廊的铁环上,兴冲冲地上去找他美丽的未婚妻。
府上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事实上,自从上次小百合晕倒以来,孚比斯卫队长已经有几个月不曾到过贡德洛里埃府了。小百合的心头,总压着女巫及其山羊和可恶的拼字的场景,也总压着对于孚比斯久不来访的恼恨。然而,那姑娘一看到队长走进来,见他满面春风、军服簇新,绶带闪闪发亮,一副热情洋溢、气宇轩昂的神态,她便立刻满心欢喜,俏脸绯红了。这位大家闺秀也从来没有如此娇媚可爱,光彩夺目的金发辫格外妖娆迷人,雪白的肌肤配上一身天蓝色衣裙十分和谐——这是闺友鸽子小姐教她的风流打扮;而那双美目水汪汪的,满含绵绵情思,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然而,不见孚比斯的这几个月以来,一个可怖的念头始终在小百合的心底挥散不去——她与孚比斯的婚期就在不远的将来,到了那时,她将成为他的妻子,而他也将荣升为一个有妇之夫。但自从那日黄昏时分,众人对孚比斯看到那波西米亚姑娘时的反应沉思默想、最终陷入一片死寂时,某种不详的猜测就从小百合的内心深处悄然浮起了。
不知怎地,如今再见到孚比斯时,小百合竟蓦地忆起了贝朗热小姑娘曾无意间喊出的话来:
“为什么孚比斯哥哥既然喜欢那个吉普赛女孩,还要对百合花教母许诺结婚呢?”[2]
……
tul''aispourledehorssansvoircequ''ilyadedans
你只爱他英俊的面庞,却不知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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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幸运儿们,生来就是为了穷兵黩武和寻花问柳
……
不过,孚比斯在布里尾村所领略的美色,只有那些村妇,这回一见小百合,倒立刻就心荡神迷。因此,我们的军官显得十分殷勤、十分趋奉。贡德洛里埃老夫人坐在安乐椅上,见了他这副模样,便始终是那副慈母的神态,没什么意愿去责难他。至于小百合的嗔怪,也都化作了呢喃絮语——
虽然她的内心始终怀着疑虑与担忧,但不知是出于对表哥的无条件信任、抑或是对自己的安慰心理,这个天性善良、不谙世事的可怜闺秀此刻还是选择了去相信孚比斯。
小百合坐在窗口附近,仍在绣她那幅海王洞府图。队长站在身后,倚着她的椅子靠背。姑娘低声娇嗔地说他:“狠心的,两个多月没有音信,你怎么啦?”
被这么一问,孚比斯颇为尴尬,他讪讪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向您发誓,您这么美,能让一位红衣主教想入非非。”
姑娘忍不住笑了。
“好啦,好啦,先生,别说我怎么美了,先回答我的话吧。怎么美,倒是真的!”
“嗳!亲爱的表妹,我是被召回去驻防了。”
“请问,在哪儿?为什么不前来同我告别呢?”
“在布里尾村。”
孚比斯暗自庆幸,回答头一个问题就能避开第二个问题了。
“可是那很近呀,先生。您怎么连一次也不来看我呢?”
这一下真把孚比斯给问住了。
“这是…因为…勤务…还有,亲爱的表妹,我病倒了。”
“病倒啦!”姑娘吓坏了。
“是啊…受了伤。”
“…受伤!”
那可怜的姑娘真的惊慌失措了。
“嗳!别担心,没事儿!”卫队长满不在乎地说,“争吵起来,动了剑,这同您有什么关系呢?”
“同我有什么关系?”小百合高声说,同时抬起泪汪汪的美丽的眼睛,“噢!您这么讲,该不是心里话吧。动了剑?我要了解全部情况。”
“是这样…亲爱的美人儿,我同马埃·费迪吵了一架,您知道吗?他是拉伊河畔圣日耳曼那里的副队长,我们交了手,彼此都戳破几块皮。不过如此。”
队长随口胡诌道,他完全清楚维护荣誉的行为,总能抬高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果然,小百合面对面注视他,又是担心、又是欣喜、又是赞赏,心情十分激动。不过,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但愿您完全治好了,我的孚比斯!”姑娘说道,“我不认识那个马埃·费迪,但他肯定是个恶棍。你们究竟是怎么吵起来的?”
孚比斯的想象力一向贫乏,这下实在是难以自圆其说,不知如何下台了。
“嗯!我怎么知道呢?…鸡毛蒜皮的事儿,是因为一匹马、或者一句话吧?——美丽的表妹!”他刻意提高嗓门,以便掩盖自己的心虚与不安。
随后,他们两人都沉默了良久,贡德洛里埃老夫人见这对未婚夫妻不再继续交谈,便也开始以关切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华贵雅致的府邸环境、娴静的淑女未婚妻、以及老夫人缄默的凝视…这一切都让前不久才刚刚遇刺的孚比斯感到无比尴尬与难堪:虽然对小百合的爱情早已消亡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位队长也并不想泄露他与那吉普赛小妞之间的丑闻,否则,自己那即将到手的未婚妻与丰厚财产将变得很难说。
他紧闭着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泄露了小酒馆里的污言秽语、抑或是吐出与先前所胡乱编造的理由自相矛盾的话来。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只觉得再继续这个地方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正如他那大半年后就会到来的婚礼一样。
“亲爱的表妹,以及亲爱的贡德洛里埃夫人…”卫队长的脸上竭力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他以一种颇有些怪异的音调开口了,“我想,这会我得走了…事实上,我也不得不走…军营里的事总是那么无穷无尽,让人心烦…再者,我的伤口也还没有彻底好起来…”
“什么,孚比斯表哥?你这么快就要走啦?”小百合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满是关切地盯着他,“天哪!怎么会这样?…可是你才来了不到两个小时呀!”
这时,贡德洛里埃老夫人也抬起眼睛,以一种母亲所特有的、慈祥挽留的目光望向他。
“我美丽的表妹…我实在是想…我也想多待一会…!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走了!…下次再会!”
还没等母女二人做出反应,孚比斯便仓皇地从身边那雕花木柜上夺去自己的帽子,在戴上帽子后匆匆跑下楼梯,离开了她们的视线。
“奇怪…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百合轻轻蹙了蹙眉,迷惑地看着贡德洛里埃老夫人。
“唉,说实在的,我对此也不太清楚…孚比斯这孩子近来的举动实在是不太一般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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