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人沿着圣吉勒旋梯缓步走下楼、从教士庭院的小门踏出圣母院时,和煦的晨辉洒在身上,万籁俱寂,一切都显得可爱而亲切。
克洛德牵着那小姑娘的手,慢慢走了很远,一直到了老城区角落某个地方——或许是塞纳河畔,那里距离大学城并不远——他们靠着一株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脱落的老梧桐树坐下,远眺着城中那群淡隐成几粒黑点的矮房屋。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这就已是此生的白头。
当距离足够远时,再庞大的事物也会变得轻如鸿毛。他们距离圣母院早就不知过了多少路,整座巴黎城的广袤画卷便在眼前徐徐展开:那老城的旧影迷梦,在一个重大的节日,复活节或者圣灵降临节的早晨,迎着日出,登上能俯瞰全城的制高点,或许能去领略钟乐齐鸣的美景。朝日发出的信号冲天而起,成千上万的教堂同时悸动起来。首先零星地响起丁当声,从一座教堂传到另一座教堂,仿佛乐师们彼此提醒就要开始演奏了;继而,你会突然看见,要知道在某种时刻,耳朵似乎也有视觉,你会看见同时从每座钟楼升起一根声波的圆柱、一缕和声的孤烟。起初,每一口钟的震颤,都直线升上朝霞灿烂的天空,可以说彼此孤鸣,十分纯净;继而,鸣声逐渐扩展,彼此交融,相互杂混,彼此消长,终于汇成一支气势磅礴的协奏曲。现在,钟鸣已经浑然一体,不断从无数的钟楼飘逸出来,在城市上空浮荡流转,跳跃飞旋,而那最强的地震动波圈,一直蔓延到九霄云外。然而,这是一片和谐的大海,绝非一团混沌。这海洋再怎么雄浑,再怎么深邃,却毫不失其清澈与透明。你看见齐鸣中逸出的每组音符单独蜿蜒前行,你可以聆听木铃和管风琴时而低沉、时而尖厉的对话,你可以看见各种八度音,从一座钟楼跳到另一座钟楼,有的是银钟发出来的,轻灵而带呼啸,振翅冲上云霄,有的是木钟发出来的,破碎而又跛行,爬不多高便跌落下来。圣欧斯塔什教堂那七口钟的丰富音阶不断起伏升降,你能看见光亮而快速的音符疾驰穿过和声,划出三四个折弯的光迹,然后像闪电一般消失了。那边,是圣马尔丹寺院的歌喉,听来尖厉而嘶哑;这边,是巴士底城堡的喊叫,听来瘆人而粗犷,另一端则是卢浮宫粗大钟楼的男低音。故宫的王家钟乐响亮悠扬,不断传向四面八方,而圣母院一下下沉重的钟声,有节奏地落到王家钟乐上,就像大锤击打铁砧迸出一束束火花。牧场圣日耳曼修道院飞扬的三重钟乐,那各种形状的音色,一阵阵从你的眼前掠过。还有,那响彻云霄的协奏和鸣,时不时中间开启一条缝,让迸发的、灿烂如星光的圣母颂穿过。在下面,在这支协奏曲的最深处,你能隐约辨识从每座教堂拱顶所有颤动的毛孔透出的肺腑之歌。自不待言,这是一出值得聆听的歌剧。通常,巴黎白天一片喧闹,那是市井的话语,夜晚,城市在轻轻呼吸,而现在,城市却在唱歌。要倾耳细听钟楼乐队的全套乐曲,联想那五十万人的窃窃私语、塞纳河水的永恒哀怨、清风的无限叹息,以及天边丘峦上,那四片森林的巨型管风琴遥远低沉的四重奏,从而按照中等响度,消除钟乐主调中过于嘶哑、过于尖利的音质。世间哪还能有什么更加丰富、更加欢快、更加闪光、更加炫目,胜过这钟声的和鸣,胜过这音乐的熔炉,胜过这高达三百尺的石笛同时吹出的万缕乐音,胜过这已然化为一支乐队的城市,胜过这首狂风暴雨般的交响乐?
弗罗洛副主教上次看到这副景象,还是在他从俯伏的北钟楼顶向格雷沃广场眺望的时候。请容许我们用贡德洛里埃老夫人的口吻对着那段岁月稍作回溯:那时的他还是一个阴森严肃、不幸而又冷漠1的副主教,这个可怜人的内心满是爱斯梅拉达、炼金术与天主的三重博弈。巴黎的风物打动不了他,圣约翰节的双筒炮竹叫不醒他,白昼与黑夜的轮转也不能解救他。
(1注:苦难超过了一定的程度,人们就会被某种邪恶的冷漠所征服。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然而,事到如今,这段不久前的岁月却似乎早已远去了,好似炮弹发射后所留下的烟雾,弥散得到处都是:它曾经的确到来过,但一声巨响过后便再没有人会记得。
“听我说,我的心肝…”克洛德轻轻搂住那小姑娘的肩膀,将头偏向她那边。他仰望着天穹的一角,任由思绪延展到很远的地方,“在我曾经的幻想里,在我的梦境深处,这样的场景上演过无数次——你是我的伴侣,是的,你爱我,并且将永远只属于我。我们相互依偎在树下…噢,不,只不过那并非梧桐树,而是橘树,一株枝叶华茂、硕果累累的橘树;不是晨曦,而是夕阳…不过这都不要紧,我可不在乎那究竟是什么树、抑或是什么时候的太阳,反正于我而言都是一个样,细枝末节、无关紧要。总而言之,你穿着丝绸长裙子,像个光彩绝艳的神女般与我依偎在一起,以情意绵绵的深切目光凝睇着我…你是我的爱人,我也是你的爱人,我们在人间获得了什么样的幸福;我想象着自己也一样,完全可能过上静谧的爱情生活,如同此刻在人间随处可见的情侣——我们在橘树下、小溪边,对着落日的余晖、灿烂的星空,讲着绵绵情话。假如天从人愿,这个不幸的教士与可爱的小姑娘也可以组成这样幸福的一对…是的,是与你,不可能是别人。这个打消不掉的念头挥去又来,不断啃噬我的头脑,撕裂我的五脏六腑!天呐,你要是知道我究竟是怀着一颗怎样绝望的心在渴盼如今的这一切…”[1]
“可是你如今实现了,克洛德,”她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垂下眼睛安静地微笑,目光里闪动着柔情,“正如你所见,我亲爱的克洛德副主教大人,这是一种宁谧的爱情。”
说着,爱斯梅拉达又抬起纤细的小手,轻轻将副主教的下颌偏过来,让他能够直视自己的脸庞。她的双颊泛起玫瑰汁水般的酡红,乌黑的眼眸璀璨如夏夜星空;在她的唇边始终有一缕微笑,一缕永恒的秘境中所窥望见的亮光。
“世人说,我们吉普赛的流浪儿''只需要空气与爱情''。你知道的,我兰斯城的脉管里流淌着的是波西米亚的血液。”她挑了挑秀美的长眉,朝他神秘而调皮地眨着眼睛,“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你是神父,是整个法兰西最博学又富有才华的人物,而我不过是一个流落到波西米亚的可怜的孩子。我喜爱你的名字、你的眼睛、你不加掩饰的野心与你的一切,不管你是不是副主教…我来到了巴黎,淋过很多场雨,每天在广场上跳舞、想讨些晚饭的钱;他们全都瞧不起我,我还为此偷偷哭过好多次…”
那小姑娘说到这里,突然间不作声了,克洛德听见她低弱的抽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别哭,别哭…我的心肝…”他蹙起眉,将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额头——那是一副怜爱无比而又温情脉脉的姿态,“可爱的好孩子,我绝不会让你淋雨,也不会让你卖艺乞讨。从此以后没有人会瞧不起你…”
爱斯梅拉达将脑袋深深埋在他怀里,任由那顶精巧的帽子歪在一旁。她又抽抽搭搭地哭了很久,待那堵住喉咙的激动情绪稍微挪开,她才继续悄声开口:
“…我呀,我算什么呢?一个流浪街头的穷苦姑娘!而你呢,我的先生,你是贵人、绅士。想得真美,一个跳舞的姑娘,要嫁给一名贵族!或许我生来就是这个命,受侮辱、受歧视、受人轻贱,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反正我得到爱了,我将是最自豪、最快乐的女孩。”
那小姑娘说着,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抬起头,含泪粲然一笑,以恳求的目光从上到下端详他。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望着她满含柔光的红润小脸与那洋溢幸福的灿烂笑容,克洛德有刹那间的失神。他在意识空白之际低喃出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或许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来,那只手下意识地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肢;他又低下头,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的脸庞。当那具纤细而柔美的青春身躯贴近他,带着少女的芬芳里所特有的无意识引诱,她的微笑、她的含泪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出他凝滞发愣而又满腹诡计的形象,仿佛在清池边照影的…不,他还不敢说出那个词。
此刻,她美丽的身体正在副主教的怀中轻轻扭动,那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一只攫住咽喉的利爪——令他甘愿背弃信仰,为之而死。他心醉神迷,炽热的双唇贴在那小姑娘秀色可餐的细颈之间。而她失神的目光望着头顶暮秋早晨的璨璨晴空,腰身朝后仰,颤抖着接受这一热烈的亲吻。
“嗬…”
他的胸膛里发出一道竭力压抑的低哑叹息声。
克洛德将手微微抽离她的腰际,紧接着又重新搂抱住她。他将她的脑袋托在自己的臂弯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亮光,他打量着那小姑娘的粉红面颊、含泪的眼眸、颤抖的唇齿…像一只惊惶的小雀。深沉的欲情之火在他的眼底燃烧,将一切焚尽。还没等她彻底从刚才那阵欣快的洪涛中回过神来,他又再次俯下身去,衔住了那柔软的双唇。
副主教缓慢而轻柔地抚摩过她光润、微微蜷曲的脊背,将嘴唇压在她的唇上,肆意吸吮着其间爱的琼浆。膏油的奇妙滋润触感在他的心口漾开层层涟漪,他吻得极为仔细、专注而又虔诚,如同在品尝一小片晶莹剔透的琥珀糖;那少女的甜蜜正统治着他的头脑,也成为他经年累月萦绕不散的心魔。她那双纤细柔美的手臂缠在他的脖颈旁,颤抖不止,一点点地无力、绵软下去。他感到自己正被一根看不见的细丝悬吊在高空,而足下则是肆虐的风暴——濒临窒息的惊惧、难以抽离的耽溺与激动脏腑的至乐,这一切力量都欲将他的灵魂给生生撕碎。他吻过她多少次了?他不知道,也早已数不清;但他所清楚的是,自己早已吻过她无数次,并且往后也将继续亲吻她无数次。
过了很久,克洛德终于肯稍微松开那紧抱她的双臂,此刻,他的唇上已全是膏油。他以一种几近错乱、满含爱意而又有些得意的目光凝望着她——那个柔弱、害羞得就快要晕倒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天呐!想到这里,他不介意、丝毫不介意让刚才的一切疯狂再重新上演一次…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
在这对亲密无间的恋人身前的草地上,一群花羽鸽子正悠闲地晒着太阳、缓缓踱步、不时探头啄起地上遗落的草籽,如同四处巡逻的自然卫兵:这令爱斯梅拉达生出某种被窥视的强烈羞怯感。遗憾的是,暮秋的短野草早已逐渐变得枯黄,因此它们也并不能从地上找到多少食物。
克洛德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它,里面装着些碎谷粒。随后,他又轻轻摊开她的掌心,将部分谷子倒在上面。
“咦?克洛德…你带了稻谷!”爱斯梅拉达望着他的举动,瞪圆了眼睛,惊奇地叫了起来。
“没错,”他眯了眯眼睛,“这些是我从圣母院的厨房里翻出来的。我本来以为我们会在格雷沃广场边上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去喂那些白鸽子…好吧,原本拟订好的计划总是会被打乱,我的行程要比自己先前所想象的要更离经叛道一些。现在我们在塞纳河边、在一棵老树底下,我想着自己总会吻你的…可是吻完之后呢?我们总不能这样一直在原地枯坐着。我猜想你应该会喜欢喂鸽子的,每个小孩子都喜欢以这种方式玩耍,不是吗?…”
“亲爱的,喂鸽子的确很让人开心,”有几只眼疾爪利的鸽子已经飞扑到爱斯梅拉达的手边,啄着她掌心里的谷粒。那些可爱的小脑袋围成一圈,窸窸窣窣地动着,看得这个小女孩也欢喜不已。尽管如此,她还是转转眼睛,抗议似地嗔了他一句,“不过,我不是孩子了——我已经满十六岁了,马上就要到十七岁了!”
“啊嗬,好吧、好吧!…其实这有什么区别呢?”副主教看着那群啄食的鸽子,温和地笑了起来,将她另一只空出的手包入自己的掌心,“无论你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三十六岁…哪怕你变成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你也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可爱的好孩子。”
她闻言不做声了,低垂的眼角泛起笑意。
他此生第一次逃出世俗的束缚、奔逃到毫无纷扰的自然之中,这是她赋予他的勇气,一种爱的力量。
……
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我要沉静地等候,像黑夜在星光中无眠,忍耐地低首。
清晨一定会来,黑暗也要消隐,你的声音将划破天空从金泉中下注。
那时你的话语,要在我的每一鸟巢中生翼发声,你的音乐,要在我林丛繁花中盛开怒放。
——泰戈尔《吉檀迦利》
……
他们是在斜阳西下中缓步走回老城区的:她始终将帽子戴好,用面纱遮住美丽的脸庞,不想被旁人给认出来。
待到渐渐沉落的夕阳即将收尽最后一缕晖光,圣母院的远影也映入他们的眼帘。克洛德抬起手,指向地平线上那隐约的北钟楼顶,向她温柔地低语:
“你看,就是那里——曾经,我就是从那一点向下眺望你的身影,尖塔通天,命运听见了我的呼唤,降下你来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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