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约翰和他的那群好兄弟们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这时,雪已经晴了。夕阳丝丝缕缕的橙红色光隐约间流泻到路边的皑皑白雪之上,反折出琥珀般的华辉,满地的碎金如同暮色里的古罗马战场,显得极为恢宏壮美。而这群男孩们是凯旋的英雄——在这场全民都可参与的十二日圣诞狂欢之中,他们借鉴不远处北欧邻国的传统习俗,戴着恐怖的面具将自己装扮成鬼怪、巨魔或其他妖兽来吓唬过路的行人。这种类似于万圣节儿童们“treatortrick”的行为艺术,同样受到那时候人们的广泛欢迎。据记载,当时的年轻人流行扮成山羊,用皮毛覆盖住自己以后走进屋内吓唬每一个人。这时,被逗乐的人们就会给他一块面包、几片火腿抑或是其他食物。

    小约翰有着天生的俊俏面孔与一头金色鬈发,加之油滑机巧的言语和举动,自然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民众眼中作乱的小天使;除了一月初圣迹剧表演时的格兰古瓦以外,任谁都会对这少年心生欢喜。凭借自己强大的鼓动与率领能力,他与自己的那群伙伴们都收获颇丰——他们得到了无数节日美食的款待,不得不说,这可比曾经那灶台上空想的“复活节猪油荷包蛋”[1]要好上太多了。

    就在这群男孩们摘下面具后的返程路上,精力充沛的约翰出于好奇扭头四顾:街头各家灯火通明,不时从玻璃窗间传出畅饮美酒时所特有的欣快喧嚷声,并且根据这些杂乱无章的呼喊内容,明显能够推断出许多人都聚在自己家中豪赌。在当时的西欧部分地区,尤其是法兰西,人们更喜爱骰子游戏。甚至连国王查理七世都曾经被哄骗过“在圣诞节期间玩骰子和玩耍”。虽然一些法兰西的教会官员曾在圣诞节前夕试图禁止这个游戏,但这显然是徒劳无功。

    这种略带堕落性质的游戏的接受度是相当广泛的。13世纪初,卡斯蒂利亚王国的法律提到,圣诞节前夕和圣诞节期间,皇家对赌场的垄断权被暂停,以便于大家随时随地都能享受“投骰子”带来的乐趣。而当这股风潮刮到大不列颠帝国后,在1511年,就连向来不喜欢身边仆从玩游戏的国王亨利八世,也不得不在圣诞节的12天内允许仆从们玩两把骰子。在这一天,被视为亵渎与盲目崇拜的骰子之神decius的地位超过了教廷的禁令,甚至超过了他们所信奉的上帝本身——也是,有哪个赌徒在祈祷时还会想到歌颂天主?

    当约翰走过西岱岛的老城区向东眺望,大雪覆盖着广袤的原野与延绵的山峦,田野收获的时节早已过去,光秃秃的大地显得一片宁谧。那小村镇开阔的平地前的积雪全都被扫到路旁垒起,在无数雪堆的环绕之中,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们正在举行一种类似于足球的比赛:两个临近村落的小伙子组成两只队伍,争夺一只木制或者皮制的球。所有的身体接触和冲击都不犯规,还可以用上拳头、脚、甚至于各种棍子。一场比赛结束,往往重伤或死人的事情屡见不鲜;不过,幸而在圣诞节的这场盛大狂欢中,所有的一切胡闹行为都是会被法庭豁免的。

    正在小约翰的思绪游走四方之际,一队衣饰华贵的人马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们身披教会内正时兴的拜占庭式复层斗篷,边饰领口袖口,外袍的垂坠处缀着金色长流苏,穿尖头短皮靴。这群人骑在马上,领头的那个教士头戴高高的官帽,诚然是个地位显赫的角色。约翰并不想戴上面具去吓他们:这个少年虽然调皮,但实则十分爱惜生命,十七岁的大好年华,他可不愿意因为一场圣诞闹剧就被宗教法庭给抓起来绞死。

    于是,约翰绷起脸,本着“官民有别,互不进犯”的处世原则,打算悄无声息地穿过他们的骏马。但他所没想到的是,那个领头的教廷重臣偶然瞥了他一眼,随即眼睛便亮了起来。

    少年的耳边响起了一道不啻惊雷的呼唤声:

    “请等一等,那个金发的小男孩。”

    他的步伐一僵,顿时感觉有些不自在,忽而瞧瞧旁边,忽而看看远处。这群年轻的学生个个面面相觑,也都沉默下来。接着,全场大乱,人人都想找个观察的好位置,纷纷聚堆成伙,踮起脚来,去找这位大人所谓的“金发小男孩”究竟是指哪位兄弟。紧接着,他们又全部肃静下来,人们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嘴巴张得老大,最终,所有目光都转向小约翰——那个有着一头金发与一张俊秀而调皮的面孔的“幸运儿”,可就只有这位绰号“磨坊”的少年。

    “哟!——约翰老兄,您的好日子来啦!”

    约翰的“得力小弟”,大学生鲁平·布士潘呆滞了一瞬,又立刻激动得吹起了口哨。

    随后,大学生们便高声笑闹着一哄而散,仿佛生怕一月初圣迹剧时骂波旁红衣主教与蒂博校长的“报应”奉还到自己头上似的,只留下小约翰和卡西莫多呆愣在原地。

    “哟嚯!反基督的大学生!…”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唉!你先回奇迹宫去吧,卡西莫多…”约翰慷慨激昂地抬起头,握住卡西莫多的双手,让这可怜的聋人能够读出自己的唇语。他圆瞪的两眼里泪光闪烁,颇有裴多菲在瑟克什堡慷慨赴死[2]的架势,“别了!如果我从此再也不能顺利回去的话,你可一定要照顾好我亲爱的哥哥、cherebelle-soeur与古杜勒嬷嬷…”

    等到卡西莫多一瘸一拐、丧魂落魄的身影(这个可怜的敲钟人有着罗圈腿畸形)彻底隐没在暮色里的白雪之间,约翰这才重新转向那群教会官员们——他们都被这位少年夸张而又精彩的表演给惊呆在了原处,甚至有几位心软的教士在偷偷抹泪。

    “这位小先生,您叫''约翰''?”

    为首的教士下了马,朝他眨了眨眼睛。

    “噢,是的,先生。”约翰立刻把泪收住,又恢复了惯常那副有些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位喜剧里的小丑角,哪怕是怀疑自己死期将至也仍抱有少年大无畏的孟浪劲头。他干脆硬充好汉,朝对方嬉笑,“我叫约翰·弗罗洛。”

    谁知,对方闻言,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惊诧。

    “您是弗罗洛副主教的弟弟?”

    “是的,没错!”

    听到这里,小约翰不禁变得乐滋滋的——他可是一向为自己那英明智慧而又威望过人的副主教哥哥而骄傲。他拍了拍胸脯,朗声回道。

    “我们在巴黎城内寻找了一天,如今看来,您是最为合适的人选,”那位大人颔首,卖关子般地停顿了片刻,又开口续道,“您知道的,每当圣诞节到来,我们都会在城内寻找一个男孩来扮演主教。您又是弗罗洛副主教大人的弟弟,身份正是合适…”

    的确如此。在当时的欧罗巴,12月28日是纪念无辜受难的孩子们的日子。每逢这天,地区便会选出一个男孩来扮演主教。这个孩子穿着主教的衣服,被大众簇拥着上街布道。沿街的民众会送给他很多钱币和食物当做礼物。曾经有一个孩子在讲道中说:“希望把所有的老师都送上十字架上钉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没被惩罚——若是以小约翰曾经逃学成性的习惯,他恐怕也会嚷出这句话来。

    “嗬!”约翰滞住了,不由得惊诧地喊道,“…您几位大人原来不是想绞死我?”

    “绞死您…?我们为什么要绞死您?”

    那领头的教士也迷惑了,对此感到有些滑稽。

    “…没什么!没什么!”油嘴滑舌的小约翰立刻开始打哈哈掩护——他可不想把自己一月初在司法宫大骂主教的“丰功伟绩”给泄露出来。

    “好了,天快黑了,我们恐怕不能再耽误时间了。约翰先生,您还是跟我们一块儿走吧。”那位大人把他也带上马,朝着城东疾驰而去。

    凛冽的寒风在约翰的耳畔奔流呼啸,他不由得将脖子缩进了外袍领口。眼看身旁的景物不断闪烁变幻,暮色也一点点地下沉,天上的星辰忽明忽暗,映出路边皑皑白雪的微光。所有人都很安静,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风声与马蹄声。

    “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有些惶然。

    “就快到了,”

    那位大人转过头,挑起眉瞧了他一眼。

    “巴士底堡。”

    “嗬!巴士底堡?”约翰呆住了。

    “我们的国王陛下需要一个扮演主教的孩子来为他晚祷——他向来不甘落后于不列颠帝国的王。”

    教士平静地向他解释着。

    终于,他们在巴黎东边的那扇城门前停了下来。小塔宫左侧那幢簇拥于炮楼之间的堡垒显得阴森而威严,路易十一的烛光在顶楼窗边闪烁。

    在两队卫兵的注视礼下,教士们领着小约翰走进那扇巨大的铁门。他在一间屋内换好主教的服装——拖地长的丝绸法袍、白狐皮斗篷、高高的肋形尖顶宝石冠冕与一柄刻着精巧花纹的长权杖。人靠衣装,在脱下那身节日捣蛋的滑稽行头后,约翰的脸色都摆正了不少。

    当他打理好一切、走出小屋,已经有仆侍在门外等候他了。小约翰还没彻底从这场如梦般的惊人经历中彻底回过神来,他透过走廊上幽暗的烛火,打量着覆满墙面的神明壁画与金雕鸢尾。穹顶之下十分寂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城堡内悠悠回荡。

    “约翰先生,国王陛下就在这间屋内。”

    仆人为他打开门,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约翰·弗罗洛参见陛下。”那金发少年深鞠一躬。

    “晚上好,约翰先生。”路易十一朝他点了点头,这个形容消瘦、面色灰白而尖峭的老国王颇具市民气息,因而也对约翰这样活泼又调皮的少年不乏亲切感。他愉悦地眯起了眼睛,“您的兄长近来身体怎么样?他一个多月前向我请了假,我希望他能早日痊愈。”

    “唉…身为他的弟弟,我也希望他能早日好起来。圣母啊!我那可怜的哥哥,他近来咳嗽得厉害,想必还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

    小约翰双眉紧锁、摇头叹息,显得分外沉痛哀伤——他可不愿意向国王透露自己的哥哥早就康复了,若是路易十一知晓了克洛德副主教除了装病之外还在奇迹宫欢庆圣诞这件事,恐怕整个弗罗洛家族、连同着他们的蒂尔夏普采邑都得玩完。

    “噢!这真是件不幸的事,上帝保佑他。”听闻他的答复,老国王似乎顷刻间打消了什么念头一般,他也垂下头,叹息了半晌。

    直到他们真正跪在丝绸软垫上开始晚祷之际,约翰这才望见,从幽暗的角落里缓缓走出了一个男孩,而对方的年纪显然甚至要比他更小。这个孩子面色庄重,深棕色的眸子里透出沉静与忧郁——他就是时年仅十二岁的王太子,法兰西未来的国王——查理八世。

    “您好,约翰先生。”

    男孩也学着老父亲的样子向他问好,他那严肃的模样不禁激起了约翰心底深切的同情:这位太子殿下才十二岁就出于政治联合目的而被迫与弗兰德的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他长期以保护之名被软禁在巴黎城的行宫之中,只有圣诞节这类重大欢庆时刻的到来才能允许他得以一窥宫外的纷繁世界;当约翰在他这个年纪时,他还在家族的磨坊领地从山坡向下自由地狂奔,与学院里的男孩伙伴们四处玩乐捣蛋…储君的身份给了他无上的荣光,他是法兰西雄狮之子,却也只是个被剪去双翅的可怜孩子。

    ……

    谢谢神,我不是一个权利的轮子,而是被压在这轮子下的活人之一。

    ithanktheethatiahewheelsofpowerbutiauresthatarecrushedbyit

    ——泰戈尔《飞鸟集》

    ……

    在波兰作家显克维奇的《十字军骑士》中,曾经描写了15世纪波兰宫廷在圣诞节一天中的事情:波兰国王带着一大批贵族、随从到森林行宫去打猎了一天,他们分圣饼、进行弥撤又举行圣诞节的宴会。法兰西的圣诞习俗也与此相似——教堂中放上婴儿床,而教士们则在分发圣饼。王太子严肃的脸孔又令约翰回忆起自己哥哥昔日的模样:他是否也曾在无数个飞雪的圣诞夜中在教堂内独自做圣事?想到这里,他的内心深处又涌起了一阵奇异的苦涩感。

    “上主,求你使天低垂,亲临人间,

    你触摸群山,群山立即冒烟。

    求你发出闪电,将敌人驱散,

    射出你的利箭,使他们混乱。

    求你从高处伸手援救我,

    救我脱免洪水和敌人的掌握。

    他们满口谎言,

    举手发誓,也是欺骗。

    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

    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

    ……”

    各国的君主也一向乐于参与这样的圣诞晚祷活动。英王爱德华一世就曾让男孩在他面前做过晚祷,而他的儿子爱德华二世则赏给了孩子10先令作为奖励。

    显而易见,这位王太子对约翰的印象可谓极佳——他不过年长于他四五岁,而这位活泼的、天使般的金发少年也正过着为他所羡艳的生活。男孩见到约翰,一向愁云密布的脸难得绽开微笑;而他自然也乐于慷慨解囊:这位仁慈的王太子手一挥,直接从钱袋里赏给了约翰两个大金币。

    ……

    “嗬!约翰先生,你这两个金埃居1是哪里来的?”

    深夜,克洛德惊诧地盯着自己终于返还的弟弟那张得意洋洋的小脸,问道。

    (注1:两个金埃居约等于弗罗洛家族蒂尔夏普采邑小半年的年贡。)

    “我的好哥哥,这可是王太子赏给我的晚祷钱!”小约翰脸上的笑容如同江海决堤般不可收拾,他无比畅快地讲起了自己一天的“奇遇”。

    “哥哥,您知道我在给路易十一父子念晚祷词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吗?”

    约翰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骄傲与幸福。

    “什么?”

    最后,副主教听见了一句令他眼眶含泪的答案——

    “以上主的名义,祝我亲爱的哥哥与爱斯梅拉达小姐厮守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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