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见到沙莫吕如此夸张的神情,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对方奉上的信接来——纸是再普通不过的羊皮纸,薄薄一张、又旧又破,连表面的灰都没有揩干净;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大段字,字迹工整而雅致,但路易十一又恰巧对辩识这些字毫无兴趣。他年老病弱,经过半日的颠簸,好不容易到了圣母院门前,早就已经被午后的太阳晃花了眼,于是又将这封信甩给奥利维。奥利维先生一接过,飞快地粗读了一通,脸上就浮起分外惊诧的神情来。
“陛下…”他嘴唇抖索,干瘪的脸颊上扯出几缕皱纹,“这也许是一则让您大失所望的消息…如果是这样的话,您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伙计,依我看,你现在不用多废话——除非你想跟他一个下场。”
路易十一用手扶住额头,微微抬起小指朝沙莫吕瑟缩着的方位点了点。
奥利维不做声,面容又抽搐了一下。他嗓子里肯了肯,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用不太高的声音缓缓念道——
“致可敬的来访者:
阁下不辞辛劳光临我的陋室,或许是有事想要告知与我,抑或者前来探讨学问。我本应亲自前去迎接您,然而万分可惜的是,恐怕从今以后,我都再也无法这么做了。
当您发现这张羊皮纸时,我的灵魂已经连同着躯壳一齐远去。我之所以做出看似如此离经叛道的举动,并非是出于对这片尘世的厌倦——恰好相反,在湛湛高天之上,有着最为纯粹的乐音,那双耳不能领教的,灵魂却能够听见。为了在这世间得以留下一个无名之辈最后的遗迹,我甘愿冒着触怒圣主之险,去用笔墨记录下那道神谕——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不久前、也就是今年冬末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我身穿白衣,端坐在一片烛火之间,直至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模糊,最后竟全都产生了变化。我不可能去轻率妄言那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所有的这些遭际全都历历在目,以至于到了落笔的那一刻,我仍旧能够毫无迟疑地描绘出那夜的种种奇观。我必须要交代的是,在我的足底,云层的柔软触感无比清晰,随着我缓步走过,身旁的景象只是不断变幻,却永无尽头;如同一座恢宏的殿宇,要胜却人世间所有的创造。我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能迟疑着继续一步步朝前走去。正当我穿过一道长廊时,我终于从那片寂静之中听到了回声——一群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在长廊两旁列队而立,他们双颊雪白,看上去比初经训练的唱诗童子年纪都还要小。那群孩子正唱着歌,一首我叫不上名字的、空灵而又无比圣洁的歌谣,他们的嗓音在长廊里回响——那绝不是出自人间的曲调,也绝不是任何一个凡人所能拥有的歌声。它纯粹、轻灵,不含有分毫污渍,如同神祇在深切的苦难里显形,去救起一缕即将湮灭的灵魂。
‘去见主吧,’我听到那群闭着眼睛的孩子说,‘去见主吧,迷途的羊。主的怀抱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归向祂的人,而祂就在你的前方。’
我推开那扇门,看到一双蓝眼睛,一尘不染,比那日月星辰的光辉更为明亮…”
“所以呢,奥利维?”路易十一按着额头,打断他的朗读,“这是幸事,他听到歌声、看到一双蓝眼睛。——你还想说什么‘让我大失所望’的事?我们的弗罗洛博士见到上主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对方愣了一会,最终唯唯诺诺地答道:
“是啊,陛下,我正是想说这件事——他去见主了。”
闻言,国王的神情倏然一变。
我们需要交代的是,路易十一及其臣下们在绞尽脑汁地将信中的内容解读半晌以后,最终决定驱车前往塞纳河畔。而这其中的缘故无外乎是纸上所隐晦透出的只言片语:我们的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前去觐见圣主了”,而他所选择的地点,正是“巴黎城心脏那条清澈的河流”。尽管以当今的眼光看来,那条河在秽物横流的十五世纪并不算多么清澈,但能怀揣着这颗虔诚的朝圣之心,哪怕再污浊的河流,也会由此变得澄澈起来。再者,他们对此所做出的这一切的解释还要依赖于弗罗洛主教代理平素里深居简出的好习惯——我们对人的一切错觉与幻觉都来源于他的神秘感,而所谓的“神秘感”,则无非是出于不够了解或是不能理解。或许在那巴黎城中也根本就没有足够了解他的人:上至国王与重臣,下至夙兴夜寐守在河边干活的洗衣妇,若要向任何一个人提起主教代理的的名字,他所能给出的回应也只能是沉默与摇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谜一样的教士成日关在他的斗士里研究巫术,他那宽阔的额头如同有火光闪烁,眼睛却冷得像冰一样。关于他的传闻要远远多过他本人的行踪,在一众花天酒地的教廷人士之中,他要最为恪守贞操、恪守自己的信仰,与此同时,他却反倒思想最为疯狂——百姓对他的身份议论纷纷。以至于连当时的文人塞拉斯也都声称,“他端庄的灵魂正在地狱门前狂舞”。
他们惴惴不安地走下马车。由于途中遇上种种波折,此时夕阳已经落下。天幕呈现出五月的晴夜里所特有的那种湛寂,如同有什么烟影正徘徊在薄云之上。路易十一用力跺了跺脚下的草地——是实的,一切都像是真真切切地涌现的。
“你确定是在这吗?”他转过头去,脸色颇为不好看:他累了,一路的劳顿早已令他耐心尽失,若不是迫切地想要找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想他绝不会来到这里。
“我想是的,陛下…”奥利维小声道,“依属下来看,他所写的位置就是在这里。”
“这条河能一直涌到大海里去——那你说他会在哪?”
他不敢对这种诘问妄加揣测:国王心绪不佳,他很清楚,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感到满意的。
“臣子的职责就是为我们尊贵的陛下排忧解难——快想想办法呀,你们两个!”奥利维高声叫起来。
说完,三个人的神情全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如在正对圣母院的地方找找看?”不知是谁说,“那里恰好着教堂的大门,圣母院上指天际,而他说他要去见主。”
“见主?他莫不是被魔鬼给杀了吧…”纪尧姆咕哝道。
一行人又沿着河徘徊张望了很久。两岸一片空寂,寥寥几颗星影铺满了旷野;眼下已经不早了,除了船夫,没有人会来这里。
“陛下!陛下!——”奥利维脸色惨白,朝他们尖叫,“你们快来看看吧!这水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时的塞纳河水还有些混浊,因为水脏,所以也几乎没有鱼群的遮蔽,这反倒使俯瞰河底变得更为容易了。透过月光,他们能看到在淡茶色的浊流之下,有什么漆黑的东西正如同水藻似地飘动着。
“这是什么东西?”
国王的眼前有些模糊。
“这…这不会就是…”几个人低声议论道,最后全都捂着嘴不说话了。
最终他们一致同意,无论如何,要根据纸上所言找到一个结果。三人从马车上取来绳索和钩子,套成一个牢固的结,将绳子沉入水底…
钩子与绳圈套住了水下的那片影子——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东西分外沉重。三人竭力拽着绳子,用了很久才气喘吁吁地将其拖上岸。
然而,就在那片晦暗不明的东西终于被拉上岸后,所有人的脸色又刹那间全都变得惨白。一阵刺鼻的异味在夜风里缓缓弥散开来,还有几人甚至直接半捂住嘴,跌倒在地吐了起来。
那是一具尸体。
根据残存的遗迹看来,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的尸体,黑色的头发、身上披着教士的黑袍子——那正是刚才他们所看见的“在水下飘动的水藻”。它苍白的皮肤早已被河水泡得完全胀开、腐烂,脸和四肢浮肿到变形。脸上的五官布满被鱼啃噬过的痕迹,看不出任何人形,只剩下了一双空洞的、没了眼珠的深窝与半截残存下来的高挺鼻梁。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锐利的匕首,血渍浸透了黑袍,整具躯干像是被丢弃的残壳,紧紧裹在被污水泡烂的袍子里。腐坏的馊味与河水中的腥味相互混杂、缠绕在这具尸体上,最终充斥在了整片空气中。一时间,周遭竟变得一片死寂,只有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在夜幕底下幽幽地回荡。
当时还兼任外科大夫[1]的剃须匠奥利维见过不少流血的场面,忍耐力自然也要更为坚韧。他强忍着恶心,一只手捏住鼻子,用另一只手从地上抄起一根长树枝,颤巍巍地拨弄起那腐烂的尸身。当他终于借着微光将对方身上的衣袍理顺、显出那张脸与整具躯干的形状,直到这时他才看见,藏在袍子下的衬衫袖口边沿处,有着当时每一个教士为了防止洗衣妇将衣物混杂,都会在自己袖口上做的标志——
那里用丝线绣着对方的名字:
claudefro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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