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源老道长又略略盘桓了片刻,待准备的菜肴送将上来,便言及十方堂事务繁忙,谢绝挽留,起身离去。

    薛珣送出门外,片刻后才转圜回来,房中只余下父子二人,外加伺候在一旁的俏婢晓蝶。

    得知薛鍔有救,薛珣悬着的心落将下来,心绪好了不少,难得的让晓蝶温了一壶酒。

    父子二人吃吃喝喝,席间薛珣便说道:“总算有了指望。你留在这紫霄宫中切莫大意,适时增减衣物,莫要再着了凉。”

    “是。”

    “陈德源与你祖父情同手足,万事都可相托,切莫失了礼数。”

    薛鍔道:“伯祖恩同再造,儿子必待其如亲祖父。”

    “还有你那师父……虽说你年岁还小,可总要学会察言观色,万万不可恶了袁道长。”

    嘱托一件接一件,薛鍔从薛珣的目光中看到了慈爱,心中别扭又感动,只是死活张不开口朝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喊父亲。

    最后脑子里转了一圈,开口道:“大人安心,儿子与同门亲善,与师父、伯祖乖顺,必让人挑不出错处。”

    “善。”

    薛珣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半壶酒下去薛珣脸色略略晕红,随即又道:“我明日便启程去江西。”

    “怎地这般着急?”

    薛珣道:“皇恩浩荡,圣上知我差遣不易,前次面陛,圣上特许我三月省亲假。如今既然诸事妥当,自然不敢再延误。前任江西按察使故老任上,圣上一直怀疑其中有蹊跷。为父此番赴任江西,也不知是福是祸……总之提前几日,暗中调查一番也算有些准备。”

    薛鍔道:“大人皇差要紧,勿要为小子耽搁。”

    薛珣点点头,瞥了一眼静立一旁的晓蝶,说道:“你年纪尚小,总要留些人手照料。不若将晓蝶与周二留下与你差遣……”

    一旁的晓蝶忍不住面露喜色,薛珣却面色一变,好似想到了什么,面色古怪且别扭道:“但你要时刻自省,切莫贪图享乐。”

    薛鍔脑子里转了一圈儿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怕自己跟小俏婢厮混在一起。他当即说道:“既已拜了师父,便是这紫霄宫中一员,大人可见过谁家道士还带了丫鬟、仆役在一旁伺候的?”

    “可你这年岁……”

    “大人勿要担心,有伯祖与师父,断不会让儿子受了委屈。且儿子总要学会照料自己,总不能做一辈子米虫。”

    薛珣很是欣慰,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那便不留了。”

    一旁的晓蝶顿时委屈的嘟起了嘴。

    顿了顿,又道:“课业也莫落下,待身体康健,为父寻个名师,便是不能中进士,有个举人功名在身也是好的。日后顶门立户,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薛鍔应承下来。

    父子二人有的没的又说了一阵,薛珣今日高兴,多饮了几杯,加上连日四下奔走身子乏得很,没一会儿便打着哈欠起身,嘱咐薛鍔早些休息。

    几个丫鬟婆子进来拾掇了酒席,晓蝶一直脸色不愉,闷声嘟嘴打了热水伺候薛鍔洗漱,又打了洗脚水让其泡脚,跟着铺好被褥,又用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将被窝烫热,这才气哼哼的过来帮薛鍔搓脚。

    “不用,”薛鍔哪里肯让个小姑娘给自己洗脚,当即拒绝道:“我自己来就好。”

    晓蝶红了眼圈,赌气道:“二郎是嫌弃奴了吗?”

    “嗯?此话怎讲?”

    “若不嫌弃,怎地老爷要留下,二郎却要赶奴走?刻下便是洗脚都不让奴伸手。”

    小俏婢不过比薛鍔年长两岁,眉眼未开,却隐隐现出美人胚子。自小便跟在薛鍔身旁,称得上是两小无猜。

    薛鍔笑道:“怎地还掉泪珠子了?这等事务,我早晚都要自己做。再说带了你在身旁,旁人如何看待?只怕当我是个任事不会的二世祖,没的让人笑话了去。

    山上苦寒,你就莫跟着我遭罪了,回家等着,早晚我都要回去。”

    晓蝶泣道:“那还不知要什么年月……再说,过上几年都不知二郎还记不记得奴呢。”

    薛鍔心中微动,十四岁的女孩子天葵初来,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看晓蝶哭得如此伤心,只怕与原主之间的情谊并非单纯的主仆。

    他倒是知道,大户人家子弟的贴身婢女,大抵婚后都要做通房丫头的。又或者顾忌女方家世,婚前干脆草草配了人。可总归是小主人的启蒙对象。

    美婢近在眼前,一颗心全都记挂在自己身上,奈何年幼体虚,且朝不保夕……还不知能不能熬过这肺痈呢。

    薛鍔便宽慰道:“记得,怎会不记得?你在我屋中七年,便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不料,这话一出口,晓蝶哭得更伤心了。薛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虑半晌才隐约有了点念头。就自己这身子骨,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两说,只怕晓蝶是生怕再也见不到自己了吧?

    他叹息一声,擦了双脚,趿拉着鞋子上前揉了揉晓蝶的头。

    有些尴尬,小女孩比他高了足足一个头,看人都要仰起头。

    “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没听我拜了师父吗?我那师父神通广大,区区肺痈,略施小计便能手到擒来。待过上两年,我身子好一些,便求师父放我下山,到时带你去吃桂花糕可好?”

    “噗……”晓蝶破涕为笑,用帕子擦着眼泪嗔道:“二郎又哄我。见天说要带我去吃桂花糕,到如今一次也没吃到。”

    薛鍔道:“这不是不让我出门吗?等身子好了,大人也就不拦着了。”

    “那说好了,二郎要快些来寻我。”

    “好。”

    晓蝶塞好帕子,吸着鼻子道:“天色不早,我伺候二郎宽衣。”

    褪去外套,一身单衣的薛鍔顿时冷的一个激灵,赶忙钻进被窝里。那被窝被汤婆子烫得很是暖和,薛鍔顿时缓了过来。

    看晓蝶忙活着将水盆收拾了,薛鍔当即道:“门窗不要关严实,烟气中毒就遭了。”

    晓蝶回道:“二郎又胡说,这是上等的银霜炭,哪里来的烟气?”

    薛鍔叹了口气,琢磨着一时半会儿没法跟晓蝶解释清楚烟气跟一氧化碳的区别,便强自辩驳道:“便是银霜炭也只是烟气少一些,又不是没有。总之留些缝隙,小心没大错。”

    “晓得了。”

    拗不过薛鍔,晓蝶跟房门留了个细小的缝隙,便返身回来,褪去外衣,只着亵衣,钻进了薛鍔一旁的被窝里。

    薛鍔缩在被窝中,心思繁杂。窗外传来轻缓鼓声,薛鍔心道这便是暮鼓晨钟中的暮鼓了。

    和尚们大抵用钟声传递时辰信息,而道士们则用鼓声。

    那鼓声一过,整个道宫彻底安静下来,只闻隐约的莺啼猿鸣。

    薛鍔本是北方某重工的一员,十几年前一毕业便参与该重工重组改制,亲眼见证该重工死而复生,再到重现辉煌。他自己也从普通的毕业生一步步成长为集团最年轻的副总。

    除了情感有些坎坷,他这一生可谓顺风顺水。

    怎么就莫名鸠占鹊巢,来到了这个似是而非的时代?薛鍔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自己是如何死的。最后的记忆,只是自己带着团队飞抵曼谷,第二日要与泰方商讨项目招标事宜。

    莫非自己在招待宴会上醉死过去了?还是被竞争对手投毒暗杀了?不得而知。

    想到此节,薛鍔伸手摸向自己胸口,那里挂着一块鸟纹玉璧。这东西是他在曼谷唐人街闲逛时花了大几千块买的,奸商声称是南北朝时的古董。

    奸商嘛,民国的能咋呼成明代的。

    是不是古董不得而知,薛鍔买它只是冲着这块玉璧籽料不错。没成想,前日鸠占鹊巢,醒来后薛鍔第一眼便瞧见自己手中握着的玉璧。

    莫非此番际遇是拜这块玉璧所赐?

    他暗自把玩,一旁的晓蝶窸窸窣窣翻过身来,悄声问了一句:“二郎可睡下了?”

    薛鍔心思繁杂,哪里有心思宽慰这小俏婢?当即闷声不语,假作已经睡着。

    半晌没得到回应,晓蝶轻叹一声,身子拱将过来,贴合在薛鍔身旁,那如兰的吐气却弄得薛鍔脸庞有些痒。

    他暗自摸索玉璧,想要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有何古怪。奈何除了摸索出玉璧上的鸟纹凹凸,旁的什么都没摸出来。

    炭盆里炭火暗红,将室内烤炙得愈发温热。薛鍔如今这身子弱得很,不片刻便浑浑噩噩,睡将过去。

    被窝之中,那握在手中的玉璧隐隐泛起光华。睡梦中的薛鍔恍惚间身处一片空旷所在,但见两条灰蛇上下翻飞,彼此纠缠,时而组成个‘入’字,时而又弯折好似个‘弔’字。

    他正疑惑间,就见两条灰蛇陡然朝他冲将过来,一先一后钻入体内。他心中一惊,而后骤然有了明悟,原来那是个‘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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