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五年,堪称多事之秋。
春季,平阳公主病危,她已经五十五岁,在那个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年代算寿终正寝,得享高年。她瞄了瞄铜镜,也知道自己满头华发,如果说四十岁时还当得起一句风韵犹存,如今只能说一句岁月不饶人了。
卫青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他身体也非常虚弱,自嬗儿离世之后,他就心如死灰,只有陪刘彻巡视河山,看到他为大汉打下的万里国土时,才会露出衷心的笑容。好在容容生下长女和伉儿生下了长子,让他孙子外孙女都有了,才给他注入几缕新鲜活力,可以一日日熬着日子。
刘彻特地从宫中出来,“姐姐有什么要交代的?”
平阳长公主吃力地开口,“就一件,我早已把伉儿认到名下,请陛下让伉儿能以嫡子身份继承长平侯的爵位和封地税收。”
汉代律法严苛,庶子不能袭爵,卫青三子皆为庶子,为侍妾所出,按规矩没有嫡子就要国除。
刘彻点了点头,“姐姐放心。”他说罢离去,将卧室留给他们夫妻二人。
“你看你。。。”平阳公主断断续续道,“为什么早年不娶妻,还要我给你操心。你那时不知道有这条规矩吧。”
“你希望我娶吗?”
平阳公主老脸一红,在病得发灰的脸上更为明显。
“我早就知道庶子不能袭爵。”卫帅声音温和而平静,“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饿不死的。”
卫青又低了头,定定地看着她,“我心里的妻子只有一个,你有丈夫,我便一直等着。我不想与其他女子办婚礼,与她们有家族联姻上的牵扯。”
“我。。。那时候已经是长公主,你不过是个小骑奴,你就敢觊觎本宫?”
“这有什么不敢?我第一次带兵,他们都说匈奴防守尚且不易,何况进攻。我偏不信,长途奔袭八百里去龙城,结果怎么样?”
也许卫帅平时太过温和宽容,让人忘记了他是一举扭转汉匈战局,获得汉廷对匈奴第一次胜利,七战七捷,开启骑兵对阵的名将。他拥有刻在骨子里的嗜血和自信,和霍去病一脉相承,只不过一回到长安,他就刻意收敛去了。
“本宫以外,你可曾对别的女子动过心?”
“动过。”卫帅没有瞒她,老实承认到。
出乎意料地,平阳没有追问他是谁,只艰难地喘了口气,“你还有没有希望本宫要改的地方?”
卫帅认真地想了想,“以后别那么不近人情啦。”
他扶过平阳公主的手,“下辈子咱俩还做夫妻,公主不要忘了为夫。”
平阳公主笑了起来,她这辈子值了,起码比两个妹妹过得好多了。
夏天,卫帅病危,刘彻仿佛住在卫府一般,体会第二次刻骨铭心的痛苦。
“仲卿,”刘彻握住卫青瘦骨嶙峋的手,“这辈子都是朕在要求你,收复阴山,收复河朔,打下雁门,打下右贤王,击垮匈奴单于,你有什么心愿托付,就告诉朕吧。”
“陛下将臣从一个骑奴捧到今天,对臣恩重如山,臣,没有要求。”
刘彻这次十分坚持,“仲卿,你不说,朕过意不去。”
“陛下,”卫青努力睁大眼眸,“那臣冒犯了。皇后宠衰,臣听闻陛下总是嫌太子子不类父,没有您杀伐决断的霸气。可陛下您是难得的大有为之君,岂能代代都有,据儿宽厚仁慈,是个很好的守成之主。。。”
刘彻双手搂住卫青的肩膀,让他躺好,“朕知道。汉家诸事草创,加上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伤财。若子孙后代都如朕所为,是亡秦之迹啊!据儿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继承好朕的基业。朕本来就想立守文之主,你看看众位皇子中,哪有比太子更加贤良合适的呢?若你姐姐和据儿不安,你该安慰他们才是。”
卫帅眼泛泪光,郑重地点了点头,“臣别无所求,就想和平阳长公主埋得近点。”
刘彻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好,朕找个地,让你和皇姐,外甥,还有以后朕都埋在一起。”
“舅舅!”卫帅一睁眼,发现太子刘据坐在身边,满脸泪痕,替他押好被角。
“据儿,”卫帅吃力地拿过床头的配剑,“这把剑跟随舅舅七出塞外,南征北战,不知痛饮过多少敌血,却丝毫无损,是把福剑。今天,舅舅赠与你,希望你以后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陛下几次出巡都是你监理国事,做得很好,舅舅相信你。”
刘据接过佩剑,言语很轻却很坚决,“舅舅放心。”
“舅舅!”又是一个青年的声音,“外甥来接你啦!”
元封五年夏秋,一代名将,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薨。谥之,有功安民秉德遵业曰烈。这位卓越的汉军统帅,以他非凡的军事才干,为后代兵家所景仰。卫青去后,刘彻诏命以国葬之礼,将他安葬在茂陵的东北侧,其陵墓仿照塞北的阴山形状修建,以纪念卫青远征匈奴,纵横漠北的功勋。
帝后亲自扶棺,辍朝五日,文武百官戴孝,元狩六年景桓侯葬礼的规格又原封不动来了一遍。可能还要更加隆重一点,因为太子为长平烈侯晚辈,亲自主持了祭礼。
刘彻随即下求贤诏寻访人才。又因感伤卫青于元封五年离世,宣布此后纪年从六年一换改为四年一换,且于次年建造建章宫怀念卫青。
至此,卫家的两根支柱全部坍塌,再没有人可以保护卫家血脉的太子和公主们了。卫子夫哭得死去活来,太子和太子妃更因为至亲辞世,悲痛不已,整日整夜跪在灵前。
夜深了,张贺从百官都要参加的各类仪式中归来,洗漱躺在床上。
“很累了吧,我给你揉揉。”
张贺转过身,见妻子侧卧对着他,莹润的脸庞如同珍珠般光泽,不禁用手覆上她的手腕,“都说李夫人倾国倾城,我看娘子才是。。。”
我扑哧一笑,“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陛下肯定觉得李夫人好看,长平烈侯觉得平阳长公主好看,你当然觉得我好看了。”
李夫人的判词是倾国倾城,为啥我的判词就是兴灭继绝呢?
我偏过头,“夫君,你会不会觉得倾国倾城有点谶语的味道?”
这回轮到张贺轻轻的笑声,“倾国倾城用作形容的吧,做动作解释不是有点儿,那什么。。。倾的是谁的城,谁的国?”
“对了,”张贺颇有点困了,“李家,李延年封了音律督尉管乐府,李广利封了个军中的官。”
一瞬间电光火石闪过,犹如千万朵浪花在脑海中拍击。
我原来一直疑惑邢婕妤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邢婕妤认为太子妃不知道东宫有钉子吗?不是的,说到底我未在宫中待过,不了解女子争宠能不能威胁到别的嫔妃,不仅需要帝王怜爱,还有旁的因素。
这个“有人”,指的是娘家有可用才俊的意思!我一骨碌坐起,“李夫人她哥哥李广利是不是被陛下调入军中,任了中郎令?”
卫帅去世,卫霍家族并没有一个人接任汉军统帅的位置,就这么闲置着。卫青的长子卫伉只得了一个边塞筑城的职位,公孙声分管北军钱粮,换句话说,卫家此时在军中再无要职。好在各军一把手基本在卫霍手下共事过,是他们的旧部。当然,刘彻此时也没把统帅给别家的意思。
“好像是吧,怎么了?”
“李广利此人,军事才能怎样我不敢肯定,可他武艺高强,骑射功夫极好。”看着张贺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我又道,“这不就是卫家走过的路吗?”
和其他大臣需要在诸位皇子中站队不同,张贺和我是根本不需要站队或者说别无选择的。我们是太子从小的班底,天然的太子党,卫伉,张棉,张贺,都是夫妻双方为太子伴读或出自卫家,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据登基,则从龙功臣,刘据三长两短,则万劫不复。
“夫君一定要劝太子,使个什么巧宗,把李广利弄下去,什么手段都行。陛下今天能让他当中郎令,明天就能弄个什么名号的将军。要是因为宠幸李夫人而重用她家,存了让他立功封侯的心思。。。”
张贺颇为犹疑,“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未必愿意做背后捅人的事。。。”
“不,这很重要。”我着急起来,“若陛下有心重用,他随便立个功,往后一步步接了汉军统帅的位置,兵权可就转移到李夫人家了。李妍已有皇子,难保一场夺嫡之战。我朝说白了是外戚政治,皇子们是靠母家势力撑着呀。李广利,难道不想让他亲外甥继位?”
“既如此,我明天和太子殿下去说,娘子先别着急。”
张贺不知道我为啥对此事特别激动,只好连声安慰,“娘子也想得太远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你难道觉得陛下活不过这些年吗?”
张贺想想也对,连忙应下。
我躺在黑暗中,眼睁睁望着屋梁。
“你是我今生最重要的决定。”
“我的命格是跟着太子殿下吗?”“不,是跟着大汉未来的一位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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