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褪淡地背影

    清晨,布锲镇北侧。

    ji馆前的交叉巷口上横了一条长桌,将半条巷子都给堵住了,并且桌后有两个束剑带、配长剑的掌秤官,一个坐着负责登记、定赏,另一个则从钱箱内不断拿出银币,往桌面上摞叠起一柱柱锡白sè的硬币。

    而维奇正排在队伍的正中间,列在一根长巷里,同身后的先进兵尤根说着话打发时间。

    “你拿了赏,准备干什么去?”尤根先是问,然后继续道,“我可晓得几户贩酒地私娼,半弗里能开心一宿。”

    “存着,我要存着它们。”维奇虽然还不清楚自己能拿到多少赏,但他决不会考虑将这些卖命钱,用在酒饮piáoji上。

    然后尤根便夸张的嚷起来道:“你可要想透彻些,咱们的命可都是拴在矛尖上的,旗队长要是把我们往死路里头指,咱们说不上就得全被坑了,你积攒地银片儿就便宜其他人了。”

    维奇仔细想明白了这个可能,却仍旧沉着声回应道:“这两天我见多了血,对女人实在提不起兴趣了。”

    维奇这样回答,不只是因为他有存笔钱的打算,还因为他知道piáoji就是个无底洞、消金窟,尤其是自己现在的落魄样,根本就是朝不能保夕,只要一沾上女人这东西,定是再难有意志力去做改变了。

    可随即尤根的手掌便压上了维奇的肩膀,不肯罢休似地说道:“那我就带你去另一个好地方,让你放放眼界。”

    再等着维奇心生出些厌烦,要进一步出声拒绝,另一个生硬的声音就窜进了他的耳朵。

    “你,叫你呢,名字还有队属。”

    维奇赶忙顺着声音回正脸,就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排到了交叉巷的长桌前,而一个右手捏着碳笔,左手捧着羊皮纸卷的掌称官,正等着自己的回答。

    “名字是维奇,”他大步靠上长桌,右拳捶上左胸道,“我是第二旗队的役补兵。”

    “有没有歼伤邦联兵的记录?谁能证明?”掌称官一边问着,一边在羊皮纸上涂了一个碳圈。

    “没有,应该没有,我进ji馆的时候他们全死了,”维奇回忆着补充道,“但是我昨天有帮着掩埋尸体,继承官能帮我证明。”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掌秤官便挥右手示意他停下,然后攥起长桌上的一把手斧,斩落向桌面上的一枚银弗里,同时高声嚷道:“第二旗队役补兵维奇,未歼伤敌,半弗里。”

    并且在一次银裂地脆响后,掌秤官将半块弗里从桌面上摸起来,又飞抛向了维奇。

    接着只等着他将金属片险险抱在怀里,掌称官就从长桌后伸出手,满脸不耐的将他推向一边,拉着嗓子高喊道:“下一个,名字,队属。”

    而趁着等待先进兵尤根的时候,维奇已怀上淡淡的欣喜感,拿着手里的半枚银弗里仔细的翻看起来,且随着他手指尖一次次触碰到银片的凉意,维奇心中的体验便越是异妙。

    因为这还是他头一次有机会,能得了空端详这个世界的货币,并且这还是真真属于他的第一枚银弗里,即使它的面额只剩下了一半。

    于是带上这份心情,他小心地将半弗里捏在拇指、食指、中指之间,估摸出银片的半径能有一点五厘米,只是刚过他的拇指肚宽。

    但纯银的质地让维奇接触硬币时的手感,光滑舒适,引动他活动开手指的关节,继续翻转半枚银制币,将目光注意上银币的装饰和图案。

    币圈上的压模痕迹清晰,厚缘也打磨得仔细,维奇只要看一看币圈上被斩开的裂沿,他就能观察出硬币的银含量很纯,从内到外几乎是一样柔和明亮。

    再有银币的正面是五个带王冠的人,各擎一把权杖的并立群凸像,缺少地半枚银币就沿着凸像的腰线裂开。

    反面是沿半枚银片的币圈,散布开地中断残句,即缺少了开头部分,也找不着句未的七个字——拱卫全人类邦联。

    这发现让维奇很是意外,不得不再一次确认币圈上面的字,然后又禁不住将自己的目光,诧异的落向长桌上满满的摞银,看着它们如何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

    因为他作为诺布里亚人的武装兵,领到手地竟然是由邦联,打制出地大弗里银币,随即维奇脑中浮现地一些知识,更进一步深化了他对第九步兵团,甚至诺布里亚这个民族前途的顾虑。

    一个政权维持稳定的基础之一便是货币,就像是一个人体内流动的血液。

    所以当维奇意识到整个步兵团,正输入着敌对政权的血液时,一阵强烈的惊刺痛感,便从他指捏着地半弗里上,蔓延向他的脑海。

    可等着他要继续深想下去的时候,先进兵尤根已经领完了赏银,向着维奇打起了招呼:“发什么愣啊维奇,现在就跟着我走,保不会叫你吃亏地。”

    ……

    维奇重收拾住了心情,跟在先进兵尤根的身后,沿着长巷从镇北的ji馆,一直快步走到布锲镇的东侧,他的视线上跳跃出一栋上下三层的石砌建筑,才将将是缓下来。

    “站住,你们两个停下来。”

    但直等他再瞧见设在建筑物底楼的门岗,有三个持矛穿武装衣的哨卫,一边戒备着呵斥一边聚拢上来,他才明白尤根将他带到了镇上的保民所,第九步兵团的军部驻地。

    “是我,先进兵尤根,是第二旗队的。”

    尤根的声音里带着讨好,听着与对方似是熟识。

    “这个是谁,我看着面孔生得很。”

    接着维奇就注意到一个哨卫,用手指戳向自己。

    “是新征来的役补兵,我认地小弟兄,也就是头一趟,带他来军部开开眼界。”

    尤根说着就将手掌压上了维奇的肩头,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半包,用粗纸裹着的烟土,塞到哨卫的手上,使得哨卫的语气立刻就不一样了。

    “进门往底层最里间走,你们动作可麻利点。”

    随即三个哨位便让出了道,指引着尤根带着维奇通过了门岗,进入保民所底层的一间屋子。

    而就在维奇跨进屋子的最后一刻,他才终于是知道先进兵尤根说的好地方,竟然是第九步兵团的后勤部。

    因为他注意到在窄长暗室的两道墙边上,全依着木衍结构的栅格架子,上面间错摆着一些邦联军制式的短剑、标枪、头盔,方弧盾牌,以及邦联兵装备的环片甲。

    甚至连暗室的双墙间都横着十来条长型立柜,并且立柜上一层一层堆摆着的物资如此丰富,让维奇的眼睛再也没法从架子上挪开了。

    最上两层都是染成亮黄sè的毛毡毯,维奇光是目光停在上面,就能感到它们有多暖和,觉着拿下一件裹在身上的话,还能加强武装衣的防御力。

    中间一层则横置着一双双羊皮的短帮靴,他还可以看见靴底上错铆着地铜钉,很是符合自己的心意,让他忍不住就想拿下来一双,套在自己的脚上试一试。

    可再等着维奇将目光落在最后一层架板上,见到一个个新制的水皮囊,能栓缀武器的皮剑带,感到半弗里在自己的掌心内发热的时候,一个尖细的声音就将他的目光,从立柜上拉回来,又落在一个束剑带配长剑的老军官身上。

    “你是谁的兵,那个旗队的,是谁准许你进来地,在我叫卫兵前快从这里滚出去。”

    维奇对正说着话的老军官有些印象,对方正是管着全团的账目,以及军产的后勤官,是掌秤官的上级,在第九步兵团的军阶很高。

    而就在他杵在原地,不只该怎么回答后勤官时,尤根从一排架子后面走了出来,挡在了他与后勤官两人之间,帮着自己解了围。

    “这是自己人,是我带来的人,”尤根一边朝后勤官说着,一边用手指搓响两枚银弗里,“他口风紧的很。”

    于是维奇就看到后勤官一偏头,将视线避开尤根,望着自己说道:“那你就别站在这着了,随便看看吧,架子最上层一个大弗里,中间层算你半个弗里,底层四分之一弗里,我这儿都能卖给你。”

    “那邦联兵的甲我也能买吗?”维奇下意识的便问起了环片甲的价格。

    他对这种龙虾壳似地盔甲印象很深,亲眼见识过它挡住两下长矛的攒刺,故而极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存下一笔钱,来买下一套的可能。

    可没等这后勤官回答自己,维奇就知道他的这种想法是绝对没可能的,环片甲的价格一定大得吓人,不是自己能负担地起的。

    因为后勤官与先进兵尤根竟同时讪笑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满是种古怪。

    “三十六个大银弗里,”尤根呛着笑意报完一个价,又继续解释道,“这些缴获的盔、甲、武器全属于将军,连近卫队和旗队官们也插不上手的。”

    从尤根口中蹦出地前一句话,只是让维奇心下咋舌铁甲的昂贵,后一句话则让他完全熄了指望。

    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底层的炮灰,就算是有命凑够了三十六弗里,也绝没可能优先于军官们装备上铁甲的。

    在想通了这些事情之后,维奇便满怀上失望不再吱声,侧过身转到一排立柜之后,打算挑一双邦联兵的短帮靴,换下自己破旧的软底鞋,他受够了这双被人一踩就掉的鞋了。

    但是随后的发现就将维奇低落地心绪,重新振奋了起来,不但心脏在砰砰的直响,他还感到自己眼眶周围的肌肉,都开始不自觉的膨胀开。

    只因他在一架立柜的底层上,找到了一个梳妆盒大小的木头匣子,并且在他好奇的掀开匣盖之后,就瞧见了自己ri夜期待地魔晶石,他最渴望最需要得到地东西。

    维奇下一刻便蹲在地上,用指尖小心的拨动匣子里的晶体,而借着碎碰的磕晶声,在自己的耳边鸣响成一串的时候,一些关于魔晶石的记忆碎片,就层层浮上了他的脑海来。

    这个世界上的魔晶石来自不同地区的魔石矿,所以依着不同矿层的魔元素沉积年代,开采切割出来魔石,也就会显出不同的sè泽与明暗。

    再有就是根据每枚魔晶石的深浅sè与明暗度,便能判断里面魔法元素的存量,颜sè越深亮就说明浓度越高,足够支持一些炼金物品的使用。

    颜sè越浅越暗则说明晶体内,携带地魔元素浓度很低,多数是被炼金物品使用过地废晶,价值就变得很低。

    而维奇视线里满匣子横着地魔晶石,便是间错泛着黯淡的绿sè与黄sè两种,他压制着心绪仔细数一数,总共点到二十一根正六棱柱。

    然后就在维奇好一阵翻动,将一枚最明亮最显绿的魔晶石,攥在手握里激动地发抖时,后勤官响起地声音就暂止住了他的情绪,让他侧回脸仰视身后的人影。

    “你要魔晶石干什么?”

    “我要它。”维奇一边踌躇着能说服后勤官的理由,一边又害怕失去拳攥地魔晶石,以致手心紧张的出汗,不停的将指关节张开又合上。

    这一番动作占用了他如此多的jing力,直到他的脑袋僵涩,无法继续思考,才定下了心神,决定着将自己真正的理由,向着军官袒露出来。

    “我想买下它来,”维奇被自己的勇气所惊讶,嗓声僵硬却越来越响亮,“我想用它测试一下自己的潜力,看一看自己是不是能成为施法者。”

    这次后勤官与先进兵尤根没有再笑,脸上满是种错愕的表情,并且维奇只要扫过两人俯视自己的眼神,就能读出他们内心的想法,后勤官的眼神里多是怜悯,尤根的眼神里多是可怜,

    他觉着自己就好像是,被深入贫困山区的新闻记者团,拦住地一个背猪草的遗守儿童。

    “小朋友,告诉哥哥姐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记者们截下了一个还淌鼻涕的小男孩,

    “帮阿nǎi,砍猪草。”小男孩的眼睛里满是些迷茫,与对艰辛生活的妥协。

    “那再告诉哥哥姐姐,你长大以后想要干什么啊?”

    “我想……我想砍好多猪草,好多好多,好让啊nǎi卖了猪挣钱,供我去大城市读书。”小男孩的眼中的茫然尽褪,即刻变得闪烁又明亮,脸颊上更是无限的憧憬,让人心生出触动。

    所以面对着维奇这几乎不可能地愿望,后勤官与先进兵尤根两人才没有取笑的意思,除了怜悯以外,一点都不可笑。

    “拿给他,结在我的帐上吧。”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便让维奇从臆想中挣脱了出来,他满怀感激的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就看到继承官岗铎扶着腰间长剑,站在窄室的门口上,被一片斜投进保民所底层的阳光笼罩着,显得变幻又朦胧。

    “让他拿一枚走,别难为他了。”继承官岗铎又重复了一次,便踱着步默默的转身离开了,只在维奇明亮的眼底上烙印下了一圈不褪淡地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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