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中又下了一场雪,雪后初霁,天很疏,太阳照在地上,刺眼得像一地碎银,天禄阁门冷冷清清,雪中只留下一行稀疏的足迹,推门进去一看,阿苑一人陷进书堆,边擤鼻涕边抬起头哀怨地看着宋玉绰,指着背后一排黄花梨书架对宋玉绰发牢骚:“上头突发奇想,说理天禄阁藏书吧!赶三月就来吧!可怜那么多书累死累活像小山一样,人也不多,还能说什么呢?”

    阿苑脸色发黄、口唇微紫、眼圈黑、黄是脾虚湿蕴的征,她一定是劳累伤及脏器了,宋玉绰心暗叫不佳,想劝止她,但恰巧阿苑站起来想把右边的书本拿下来,无意中竟然直扑通一声。

    宋玉绰连忙走过去,摸摸她前额还有些潮湿,劳累加受凉,恐怕要生病一段时间,宋玉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拉到内药局去,陈典药给她诊脉,阿苑糊里糊涂地抓着宋玉绰的双手,嘴里还留恋着不曾厘清的藏书,宋玉绰轻轻叹了口气,把她的双手放回被子里,沉重地回到天禄阁去,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天禄阁里的图书真的是很多年都没有打扫过了,很多图书都蒙着尘埃足足寸许了,更多的图书已经被虫蛀得页页残缺。这几年,宋玉绰曾想过许多办法来处理这些书,但收效甚微。宋玉绰想了很久也没有一个好办法,于是决定自己动手去做。宋玉绰把这些书分为几大类。宋玉绰以前准备把它按照经史子集大类分出来,然后仔细分目一下,现在看都不切合实际,不如先把那些没有变质的图书挑出来。

    一早上,拼命地拍掉书中积压的尘土,被尘土呛住了,却还很有收获。当宋玉绰拿起一本书时,它已经翻到了扉页上。宋玉绰知道这就是宋玉绰将要读的书——《列子》.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窗户。宋玉绰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宋玉绰从书架上翻出十来册木简,其中大部分是小篆——《列子》之类。书简是秦汉时期流传下来的珍贵典籍之一,据说秦汉时用的都是竹简和木制书简,而且数量惊人。宋玉绰惊诧之余,皇宫外千金难觅的汉简在皇宫里竟然和废弃物品一样乱堆乱放,真是白白浪费了。

    大概理了5个书架后,看着满目的书籍,便感觉两鬓微痛,不情愿地定心翻了翻归类,自认为读书不可谓不多,可里面竟有许多自己连名也没听说过的书籍,不得不费了一番功夫去看陌生书籍的大概内容、多了一些归类。

    宋玉绰如痴如醉地观看着,谁也没有听到门轴旋转的响声,恍恍惚惚中只觉得一簇光彩映在室内。宋玉绰知道这就是宋玉绰的父亲。他是一位画家,宋玉绰不懂绘画,只是觉得他的画很美,于是便向他请教。父亲说:那你就去找他吧!宋玉绰只好跟着。宋玉绰这才微微抬起头,朦胧中看见一个人逆光站着,雪地里映出的光华包围着他的衣衫,光华能攫取日月如梭,让人畏惧。

    抬起脚进了门,光华散尽,脸庞还藏在阴翳之中,宋玉绰不得不根据那个身形来判断这是一个公子。“你是谁?“他对着宋玉绰的眼睛问,“你知道宋玉绰来自哪里吗?你知道宋玉绰是什么身份吗?“他似乎有些茫然。宋玉绰的脸顿时发红了。宋玉绰一下子慌了神,在内廷碰到男人可不是什么幸事,也没有指望能和皇帝有如此离奇的经历。

    可是现在却没有退路了,宋玉绰不知不觉地把手捏在笔管上,等着他张口问:“这里就只有你了吧?”

    宋玉绰心里一紧,摇了摇头,复而点头,舌上还结有疙瘩,惊慌地问:“您,您有什么事吗?”

    他仿佛感觉到了宋玉绰那紧张的表情极其荒唐,竟然带着轻松愉快的微笑说:“丫头不必紧张了,下面就弘文馆史官罢了,到这去查一些前朝的材料吧!”

    史官罢了?史官齐韶!宋玉绰被这两个字吸引了。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窗外寒风凛冽,屋里却暖意融融。他正坐在书桌前批阅文件。宋玉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他也朝宋玉绰走了过来。窗棂投下浅浅的光晕又笼上了他。躲在快雪楼的日子里,浑身像芒刺在背的齐韶只剩下朦胧的印象了,今天才仔细地上下其手地端详起来。

    一袭交襟茶色的常服棉袍袖袂未见绣纹修饰,素面朝天,仔细看其皂靴上还沾满了星星泥点,但素面朝天的行头难掩儒雅性情,眉眼间缠绕着书生清傲狂疏的神情,那双眸深邃如仲夏之夜昙花般,神秘莫测而幽然动人。他就是唐朝着名宰相张九龄。在《全唐诗》里,他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在历代文人笔下留下了无数的名篇佳作。而在唐代历史中,他更是一个传奇角色。史官之笔向来被君王所崇敬,其倨傲性情也就不奇怪了。

    和宋玉绰的吃惊不一样,他见了宋玉绰倒是没有吃惊,只浅笑着说:“苏药女真的是无所不在啊!”

    他和宋玉绰打趣着,内侍从门外一闪而过,而宋玉绰也暗暗揣度着史官现身内廷的缘由。宋玉绰说:“先生是皇帝派来巡视天下、考察官员的使者。”“哦,你怎么知道的?”史官好奇地打量着宋玉绰。“宋玉绰不清楚。”宋玉绰回答。只见内侍的目光在宋玉绰的身上略作逗留,便轻轻欠了个礼,说:“先生可以到天禄阁仔细研究一下,不过一定要留心工夫,不要为难杂家。”

    齐韶从容地转过身来,给内监还了礼,凛然地说:“内侍大人可以到门外等着,到下面看了书,即走了。”

    内侍撇下他一看,似乎懒得和他说什么,回到身去就关了门,宋玉绰发现内侍只是穿绿色深衣、中等偏下下品阶、派一个小黄门监视查材料的史官也算是情理中的事。

    内侍正在说话时,宋玉绰和他相互点头算见礼,小黄门矗立在门外,颇有默契地不说丹青,略加寒暄,两人分别忙得不亦乐乎。他从书房出来后,在门口等着宋玉绰。他戴上一顶毡帽,披着一件白色短衫,显得有些拘谨。“你要什么书?”他问。齐韶来到书库,找到了他要的那本书。宋玉绰低头接着抄书目,约好半刻的工夫,他才重现在宋玉绰的眼前说:“苏药女知道那本《圣朝遗录》是放哪的?”

    《圣朝遗录》为文端皇后于同年下诏所编,书中包含了不少文端皇后读史心得,更有品评历代帝王得与失的文字,以资后人警醒。本书为其第二子周思聪所撰,全书共十卷,约一百多万字。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诸多领域,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此书在当时影响较大。可以肯定地说,它的确是一部难得的善本,只是考虑到文端皇后一介女流,士大夫们对这本书不太看重,又不愿意流传下来,因此这本书渐渐地散佚了,笔者也在前几天无意中翻出了这本书,看了之后对文端皇后的视野更加敬佩,不愧是当年调解天下的妇人。

    也许对这本书有喜好之心,故意把它搁在半尺多长的书台之上,侧着身子拿出那本书给他看,问:“大人们会不会给文端皇后编一部历史呢?”“当然!宋玉绰要为她编史书。”“好啊!你快写吧!”他得意地说道。宋玉绰笑着说:“写什么呢?”“编历史!”“怎么啦?文端皇后生前把天下事治理得井井有条,海内升平。

    “大概!”齐韶说,“这也不可能啊!”“那你还能不能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一些呢?”齐韶问。“当然可以了,’弘文馆‘就在皇宫里。齐韶拿着书册说:“不过弘文馆对这个皇后所记的历史资料,全是皇后对皇室宗族疯狂屠戮的结果。宋玉绰觉得不妨先看一下皇后命人编的这本书来断定一下吧!”

    宋玉绰禁不住冷笑道:士大夫所编史书,从不假以辞色来形容女子。宋玉绰还记得,在《金史》中,有一篇关于女真族统治时期文端皇后死因的记载:因蓄养私生女被废黜后,她死得很凄凉。即使屠戮宗室成为文端皇后统治生涯中所背负最沉重的污点、根除数位与之垂帘听政相对立的萧氏皇族、正因为如此、其谥号只停留在“文端”上、并没有更加高尚的“文德”上、然瑕不掩瑜、史官只注重放大其污点、明显有女子统治之偏见、然肃清政治异己却在各个朝代层出不穷、文端皇后不为一时之举。

    难得齐韶也掌握了史官的边界,不然于弘文馆于自认为的一批史官宋赢彻,都不知道文端皇后留下了什么样的骂名。

    宋玉绰马上和他有了一丝亲和感,家里没有另一个书案只有宋玉绰前面翘头矮几了,他也没有和宋玉绰抢书案的意思,为避嫌也故意站在一丈开外靠窗的位置翻起书本来,宋玉绰难免感到怜悯,于是搬来桌上积存的十几本书说:“还是让大人们移了步来吧!站在这里读书脖颈易酸!”

    齐韶笑着摆手推辞,宋玉绰更加认为他是个君子,不会勉强,长长的午后,宋玉绰和他再也没有交谈过,房间里只听见他翻书的声音和宋玉绰刷抄的声音,就像春蚕啃桑叶时发出的细细的声音,没来由地让人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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