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院一夜灯火通明,不光是世子院,太夫人也派人过去看过几回,终究是放心不下,在佛前灯下焚香祝祷。
秦氏更是衣不解带守在榻前,大夫施几回针,直到天亮严昱安才退热,可人仍旧不见醒来。
大夫也束手无策,人未醒自然也不敢灌汤用药,万一有个好歹,他这把老骨头万死也赔不起。
等到严昱安脉象彻底平稳,大夫摸了把汗,这才长舒口气:“世子寒症已除,只待醒来用药养补亏损即可。”
秦氏郁结的眉头终于舒展,她低咳两声,嗓音暗哑:“世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个,恐怕要看天意。”
从日出等到日暮,也不见严昱安转醒的迹象。
吩咐厨娘做的汤药饭食,热了一遍又一遍。严昱安一直不见转醒,秦氏内心焦灼得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又心急于找个宣泄口疏解内心的愁苦与恐惧,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昱安这病定是那个丫头惹来的!
得出这个猜想,秦氏不由分说,派去几个粗壮婆子将陈英从床上拖起来,匆匆带到世子院中。
陈英被几个婆子连拖带拽,衣裳穿得少,深秋露重,湿冷的风刮得身子直哆嗦。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只是隐约中感觉到世子哥哥病得很重。
厚重的帘子被掀开,里面透出些暖黄色灯光,身子却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
出来传话的是秦氏身边的柳嬷嬷,一脸不悦对她说:“英姑娘,你就跪在世子门前一边磕头,一边祈愿世子大安吧。等世子爷醒过来,也算是英姑娘功德一件。”
秋风如刀锋箭镞,像是要钻进人骨头缝里,饶是陈英身子骨强健,终究不过是个衣裳单薄的孩子。可眼下她跟金尊玉贵世子爷比起来,只怕轻贱如猫狗。
柳嬷嬷强忍住心头不忍,朝一旁粗使婆子使眼色:“还不快去请姑娘跪下。”
还没等粗使婆子靠近,陈英便乖乖走到严昱安门前。一想到对她有恩的世子哥哥正生着病,她径直跪下,额头触地,一字一句念道:“世子哥哥大安。”
“世子哥哥大安。”
稚嫩清越的童声,一遍遍响彻世子院,直到天明。直到清晨阳光照在陈英脸上,她仍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冻僵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不停念着:“世子哥哥大安。”
已经不记得念了多少句,她盯着紧闭的房门。好像只要多念一声,世子哥哥就能早点一醒来。
望着昏睡不醒的严昱安,秦氏心急如焚,正当心神不定时,听见窗外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有个老道士,一直在府门前摇着铃铛,嘴里还念念叨叨。”
“莫不是在做法事?”
“做什么法事?你可别胡说,世子爷正病着,千万莫惊扰了鬼神出入。”
几句话入耳,秦氏怔了怔,蓦地想起当年在外遇见的游方道士,那道士曾预言过襁褓中的严昱安无兄弟姊妹,独秀于林,天人之姿。
没曾想那那道士所言不差。这十多年来,府中仅有严昱安一个独子不说,就连前日那狐媚子怀了胎也没保住个孩子,算起来那道士的话确有几分可信。
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秦氏不疑有他,只当是病急乱投医,忙唤人去府门外悄悄将那老道士从偏门领了进来。
陈姨娘得了消息,这才松了口气。从昨夜几个粗壮婆子把陈英带走,她就晓得不会是叫过去问几句话那么简单。
后来又派人去世子院打听才知道,阿英连秦氏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罚跪。她和秦氏打交道这么些年,又如何不明白秦氏这是迁怒于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救阿英,还得从世子爷身上寻机会。寻思了半宿,她连夜派巧云出府找了个老道士,教了一套说辞,让他告诉秦氏,陈英命格硬,常伴世子身边,可为世子挡煞消灾。
秦氏自然也不是好糊弄的,当年那个游方道士已经预言过,府中不会再有子嗣,可她还是将通房丫鬟灌了绝嗣汤。
如今陈姨娘苦盼多年的孩子又滑了胎,这侯府果然只有严昱安一个独子。那道士的话算是又印证了,料想秦氏会更相信几分。
果不其然,秦氏听了老道士的话,半信半疑地招陈英进屋,什么也不说,只叫她坐在严昱安床边。
陈姨娘并不晓得这些事,或许冥冥之中真有老天爷在帮忙。陈英坐在床榻边不到一炷□□夫,严昱安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谁也没有听清。
陈英离得最近,她看向仍旧昏迷不醒的少年。
那张俊美脸庞像是失了颜色的翠柏,只余下枯萎的灰白。眉宇间隐忍的痛色,即使是在昏迷中也显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克制。
他的手又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这一回众人瞧得真切。陈英心提到嗓子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被秦氏一把推搡到旁边去。
陈英先前在门外跪了半宿,双腿又麻又痛,被秦氏猛然一推,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眼泪瞬间就漫上来,她死死咬着唇,只要世子哥哥能醒过来,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起阿爹曾告诉过她,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她擦掉眼泪,一瘸一拐地朝桌子走去。手刚握住瓷杯,耳边就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水。”
世子哥哥他终于醒了。
许是屋子里地龙烧得太旺,她的脸也滚烫起来,心里像是有一面鼓正被密集地击打。小心翼翼端着瓷杯走到床榻边,紧张地抬起头,恰巧撞见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情绪,一时间叫她分辨不出。
严昱安姿容俊雅,即便是在病中,鬓发松散,衣领褶皱,也丝毫不损他的皎月之光,只不过眉间恹恹,显出些虚弱之色。
半靠在榻上,修长的手接过陈英递过来的瓷杯,视线似有若无地在陈英双腿上扫过。
方才就瞧见她一瘸一拐,只在心底稍加思忖,便能推测出其中缘由:“我这身子骨一向不济,自出生起便药不离身,吓着你了吧?”
陈英涨红着脸,清澈的眼眸里还闪着泪光,可还是直摇头,皱着一张小圆脸望着他:“世子哥哥,要乖乖吃药病就会好的……我阿爹说,病最怕苦……只要多喝药,病就会自己跑掉的。”
话音断断续续带着抽噎声,小姑娘天真又诚挚的关心,倒是叫秦氏听得心窝暖暖的,看她的眼神更柔善些。
严昱安低垂的眼睫微微闪动,苍白的唇边牵起温柔笑意:“小丫头别哭了,哭起来真丑。”
陈英正吸着鼻子,瞧见平康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过来,那股子清苦味闻着就想作呕。趁人不注意,屏住呼吸,悄悄后退了两步。
秦氏接过汤药,舀了一勺正要递过去,严昱安没有张嘴,而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深褐色的药汁浸染过他苍白的唇,晶莹湿润得好像恢复了往日神采,只是过于平静的面色下,总让陈英觉出了几分不易捕捉的微妙,一时间叫她琢磨不清。
自从陈英从世子院出来,府中上下传遍流言,说那老道士真是邪乎,只叫陈英去世子爷身旁坐了一会儿,世子爷就醒过来了。
太夫人原是信佛之人,听了此事忙叫人去道观请了道祖画像入府供奉。
瞧着严昱安身子一天天恢复,秦氏心头大石总算踏实落下。
这日她心情大好,选了几匹颜色鲜艳的云锦缎亲自送去陈姨娘的院子。
陈姨娘望着铜镜中面容憔悴的人儿,犹如暴雨过后的荼靡花颓败凋残。女子的花期是真的短啊,若无人护佑,只怕会沦落归沙尘。
听见外头动静,陈姨娘对巧云低声吩咐几句,然后起身出去迎接秦氏。
两人互相客套几句,秦氏身为当家主母,即便是来道谢,也闭口不提陈英,只以关心妾室的名头,显出自己贤德大度。
个中缘由,彼此心照不宣而已。陈姨娘心中冷笑,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事,怕是秦氏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可恨。
时不时朝门外瞧一眼,直到看见巧云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进来,陈姨娘这才敛去笑容。
起身朝秦氏跪下,陈姨娘一脸哀切望着她道:“夫人菩萨心肠,才有妾身容身之地,如今家兄在云州生死不明,只余下阿英这个孩子托付与我。求夫人大恩收留她在府中,等到及笄之年再为她定门亲事嫁出去。”
云州城失守,被屠城的消息传遍京师。秦氏自然是知晓的,就算陈姨娘不说,她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那孩子在府中生活,左右不过是添张嘴吃饭,侯府还不至于计较那几两银子的开销。
秦氏自然听出言外之意,只不过哪有这等子蹬鼻子上脸的事,不过是机缘巧合下世子转醒,还想邀功不成?
眼尾牵出淡淡细纹,她垂眸抚了下腕上翡翠镯子,语气透着一丝轻蔑道:“阿英倒是个伶俐孩子,我瞧着也欢喜,往后叫她多到世子院去玩吧。”
陈姨娘脸色微微一变,这算是应了?
一个失了双亲的孤女,无名无分养在她一个姨娘身边,到底算是什么?
她自己出身良家,却自甘下贱为人妾,可阿英不同。阿英将来要与人定亲成婚,要被明媒正娶做大娘子,若是跟着她一个姨娘长大,往后又能说的什么好亲事?又能许得什么好人家?
陈姨娘原也料到会如此,她太了解秦氏,凡事利弊算计得清楚明白,从不吃亏。
她起身挺直脊背,这是她第一次平视秦氏,用一种略带嘲讽的眼神。随即走到桌边,手指轻抚那腾着热气的碗口,朝秦氏温婉一笑道:“夫人,你猜这碗里是什么?”
(。手机版阅读网址: